Chapten1
阿郎自殺了。他的腳上綁著兩個啞鈴,肚皮上劃開一條三十公分長的口子,腸子孤零零垂在外面。他的臉,縱縱橫橫切了幾十刀,像棋盤那樣,脖子纏繞著尼龍繩,就吊在房間的正中央。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自殺,盡管昨晚他跟我通話的時候說了一堆什么他已經(jīng)不是他了,他無法再面對自己,他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要我無論如何,要相信自己,即使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面目,不然的話會消失……如此云云的莫名其妙的話,可是我想以他的個性應(yīng)該不至于尋死的。
尸體移走之后,我坐在阿郎的房間里,房里的空氣好冷。我看著那些熟悉的物品,有補習班的講義,筆記本,六法全書,還有我借給他的CD唱片……我心里不由大為感慨。
我偷偷帶走了阿郎的日記本。
昨天凌晨三點,也就是阿郎和我結(jié)束通話三個小時后,他開始哭泣,他的家人全醒了。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沒人勸得了。于是他媽媽打電話給我,要我過去勸他。等我到的時候,就看見門口停著警車。
警察說他先站在鋼琴上切割自己,然后再跳下來。沒人知道那三個小時,阿郎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繼續(xù)和他聊三個小時,他一定不會死的,是我的疏忽,我殺了我最好的朋友……
三個月過去了,悲傷的情緒漸漸淡了,可是疑惑卻一點兒也沒減少。我怎么也想不通阿郎為什么必須尋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不可能只因為考試壓力就自殺,不可能。我很想知道阿郎的秘密,卻無法面對他,罪惡感太沉重了。
這天下午,我到法院送文件的時候,遇到一個女孩。她叫丁惠如,是阿郎的女朋友。她穿著律師袍,手提公文包,對著我笑。
惠如是我和阿郎同時喜歡上的女孩,后來我們用一場撞球決勝負。那時候,阿郎和我都是學校愛樂社的成員,我拉小提琴,他彈鋼琴。阿郎是初中以后才學音樂的,而我從五歲就開始學琴,水平自然大不相同。不過每次合奏的時候,他從沒有跟不上的情形,總是練習得相當充分。他是那種凡事都全力以赴的人。
阿郎曾對我說:“你學法律是個錯誤。你應(yīng)該效法舒曼,改行當音樂家?!笔媛前⒗勺钕矚g的音樂家,曾經(jīng)學習法律,但是中途放棄法律改行音樂,而后成為一代宗師,最后死在精神病院。我說:“第一,我沒有舒曼的才能;第二,我比較想賺錢;第三,我不想變成瘋子?!?/p>
我這么說是有理由的。我的外公曾經(jīng)是享譽國際的音樂家,只是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患了精神分裂癥,到現(xiàn)在還住在療養(yǎng)院中。經(jīng)營鐵工廠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為我預(yù)定了與音樂無緣的人生計劃──升學、考試、就業(yè),然后累積財富。對于這樣的計劃,我沒有反感,從小就配合得很好,直到落榜兩次之后,我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塊料。
去年,惠如、阿郎和我,一起在補習班上課。她考取了律師,我和阿郎落榜,從此,她的生活就大大改變,與阿郎的感情也有了變化。阿郎時常抱怨惠如,說她考上了就不可一世,而且身邊總有許多男性朋友,他們的感情一落千丈,分手是遲早的事。沒想到,他們來不及分手。
丁惠如站在我面前,她的微笑很親切。她問我:“最近好嗎?我打過好幾次電話給你,都沒人接?!?/p>
“還難過嗎?我也是?!彼f。
“我就是想不通,阿郎為什么……”我說。
“算了,走吧?!彼俅握孤短鹈赖男θ?,拉著我的手,離開法院。我不想牽她的手,可是無法拒絕。我很喜歡她,從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她了。
我和她離開法院后,找了一家咖啡館。一開始我們還是沉默,后來提到以前學校的事,漸漸有了愉快的話題。之后一個月,我們經(jīng)常見面,而且愈來愈想約會。我喜歡她,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歡我,然而面對死去的朋友的女友,我無法坦然向她告白。
那天夜里,我們喝了一點酒,事情發(fā)生得很自然。我第一次帶她回到住處,她洗了澡,我也洗了澡,就在我用吹風機幫她吹干頭發(fā)時,她抱住我,我吻了她,然后親熱?;萑珉x開后,我翻出阿郎的日記本閱讀。從出事那天被我偷走,這本日記躺在抽屜里四個多月了,我一直沒有勇氣讀它?;蛟S因為與惠如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使我的心情改變了,我感到必須面對阿郎。
密密麻麻整齊的字跡,是阿郎一貫的風格。日記相當厚,每日一篇,長達兩年多的記錄。其中大部分的記錄,都是我知道的事,不外生活、讀書,和女朋友約會等等瑣事。平凡無奇的記錄直到自殺前一個月,開始有了變化。
起初幾天,他開始寫自己的心情,記錄日常生活細節(jié)愈來愈少,后來字跡變得潦草,而且完全沒有記事,寫的都是一些奇怪念頭,最后幾天的口吻甚至異常瘋狂。難道阿郎發(fā)瘋了嗎?因為瘋了,所以自殺?最后一篇日記,就是他自殺前一天,只有一句話。由上至下寫著:真面目一旦出來不再辛苦。字跡很怪,看得出是阿郎的字,卻又有點不像?;蛟S這時的他已經(jīng)陷入瘋狂狀態(tài),連字跡都走樣了。不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我起身打算到浴室洗澡,瞬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襲向全身。我感到這房間里有別人存在??諝馑坪踝兝淞?,就像那晚阿郎的房間。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鏡子上。剛才站起來的時候,鏡中的“自己”似乎仍在原地。這怎么可能!怎么會有這種瘋狂的念頭?我困難地移動腳步,懷著莫名的恐懼,慢慢地回到鏡前。
鏡中的我并無異狀,流露著相同的恐懼,和完全一樣的動作。再仔細瞧瞧,要說“完全”一樣,似乎又不太完全,哪里不一樣,又說不上來。鏡子里的世界,仍舊和鏡子外一模一樣,只是正好相反。我舉起右手,搖晃一下,鏡中人也舉起“他的左手”做出相同動作。我加快,他也加快,我更快,他也更快。
等等,他好像比我慢些!雖然只慢了一點,仍讓我看出來了。我驚嚇得后退好幾步,跌坐在地上。怎么可能慢了?我一步步慢慢接近鏡子,直到幾乎把臉貼上去,鏡里鏡外的我,鼻尖碰在一起。我仿佛感受到鏡中人的呼吸──我知道這只是我的想象。
突然間,一股強烈的驚悚感迅速躥上全身,我頭皮發(fā)麻,僵在那兒,雙腿不能動彈。鏡子有一股吸引力,仿佛要將我吸入。恐怖的是,鏡中的我居然在笑,雖然只是嘴角的輕微笑意,我還是察覺到了。
而我,鏡子外的我,并沒有笑。
Chapten2
那天晚上,惠如讓我嘗到幸福的滋味,也是從那晚起,我再也不照鏡子,我努力忘掉那晚的怪事。每周我都會和惠如約會一次,有時去聽音樂會,有時候去看電影,然后共進晚餐。最后回到我住的地方親熱。她總是在親熱結(jié)束后立刻離去,從不過夜。雖然我好幾次想留住她,卻總是說不出口。
幸福的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兩個月就過去了。明天是圣誕節(jié),今晚也要與惠如共度。白天,我陪同律師去法院參與一場審判,因為數(shù)據(jù)很多,律師需要助理在旁邊協(xié)助。律師能言善道,我搜集的資料也很齊全,因此審判進行得相當順利。
散場后,律師還要到別的地方辦事,就先離開了,剩我一個人待在法院里。時過中午,法院人員都去休息了,偌大的法庭大樓空蕩蕩的,空調(diào)系統(tǒng)發(fā)出低沉而規(guī)律的呼聲,加上許多日光燈管,斷續(xù)的吱吱聲響,聲音混在一起仿佛患有肺結(jié)核的老人的**。我坐在走廊的長條板凳上,低頭整理資料。走廊盡頭空洞而陰暗,不時傳來遠處踏步的回音。
突然,我感覺背后的窗戶外,有人站在那兒,恐怖的直覺迅速竄升。這里是四樓,窗外應(yīng)該沒有立足之地。我整個背部僵硬,“有人正在看我”的直覺相當明確。我甚至聽見那個“東西”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猶如昆蟲爬行時的細細摩擦。
我回頭一看,什么都沒有。這時窗外吹起一股冷風,吹得我毛骨悚然,我趕緊頭也不回地跑步離開。回到事務(wù)所,我沒有對誰提起這事,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世上有什么靈異現(xiàn)象。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感覺呢?難道是因為這陣子太累了嗎?我決定給自己一個假期,放松心情。
我去過的地方不多,除了臺北,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老家臺東了。很久沒回臺東,順便帶惠如回家見父母。我想,今天去接惠如下班吧,順便告訴她這個計劃,也好和她安排去臺東的時間。從來沒有接她下班,她一定會感到驚喜。
下班的人漸漸多了,陸續(xù)從大門口出來。這里是繁華的商業(yè)圈,下班時間人潮洶涌。沒多久惠如的身影出現(xiàn)了,她今天穿著一身白色套裝,顯得格外高貴脫俗,氣質(zhì)優(yōu)雅。我正想突然跳出來讓她驚喜的時候,就看見她對著一個男人笑著打招呼。她的笑容依然甜美,可我卻笑不出來了。
男人親熱地摟著她的腰,并且?guī)退_了車門。那個男人背對著我,看不清長相。他們很快地上了轎車,上車后他吻了她一下!我整個人當場僵住。轎車開動,經(jīng)過我面前,我看清那男人的長相了。那是“我”!是“我的臉”絕對錯不了。不,一定是錯覺,那個女人一定不是惠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反復(fù)這樣告訴自己。
我無法相信惠如有別的男人,更無法相信那人居然擁有我的臉。今晚是圣誕夜,而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遭到背叛,忌妒、憤怒、悲傷、恐懼,種種情緒一擁而上。捷運車廂里,擠滿了人,更使我感覺極度不適。我開始冒冷汗。
“一定是我看錯了。不是我,不是惠如,不是的……”我自言自語,詭異無比的感覺不斷襲來,突然,我感到整個列車劇烈搖晃,震動,然后天旋地轉(zhuǎn)。我開始想吐。
“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坐著吧?!币欢ㄊ俏业哪樕y看了,一個女人起身讓座給我。
“謝謝,不用了……”
我睜開眼睛一看,不得了!那女人的臉竟然也是我?!巴郏 蔽覒K叫一聲,引得車上每個人都朝我看過來。他們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有一張相同的臉。我?guī)缀跻璧沽恕?/p>
列車一到站,我立刻沖了出去,迎向我的乘客,每個都一臉奇怪地望著我。我低著頭,捂著嘴一路快步奔跑,經(jīng)過的每個人也都在看我。我不敢抬頭,因為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是“我”。我穿過月臺,直奔廁所,然后趴在洗手臺上開始嘔吐。吐了一會兒,我全身脫力地坐倒在地上,眼淚也無聲無息地落下。我唯一愛過的女人,欺騙了我。不只是她,全世界的人都騙我,他們借著和我相同的臉,想要消滅我。我想起阿郎最后說過的話:無論如何,要相信自己,不然的話會消失……
我終于知道阿郎為何要自殺了。我不能死,我要相信自己!可是我究竟是誰?那些跟我長相一樣的人,也許他們都是我。我要相信他們嗎?不!他們都是騙子,他們不是我。我是獨一無二的,沒人可以取代。
心情混亂到了極點,現(xiàn)在的我只想趕快回家,回到那屬于我一個人的空間。我扶著洗手臺邊緣慢慢爬起來。洗手臺前有一面巨大的鏡子,當我爬起來的時候,不自覺地一望。我當場呆住,再度天旋地轉(zhuǎn)。鏡子里的洗手間,也有一個洗手臺,地上有一臺電風扇,墻上的字是相反的,旁邊還有三道門。一切都沒有異樣,除了我……我不見了!
揉揉眼睛,我把臉湊上去近看,真希望這只是一面玻璃,玻璃的另一邊也是個洗手間。然而,這是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鏡子,甚至還貼有標簽“化妝鏡”。我打開水龍頭,水就流出,可是鏡子里卻毫無動靜,既沒有轉(zhuǎn)動水龍頭的手,也沒有流出一滴水。
這一定是場夢。對了,我正在做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奇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人人都有一張相同的臉,而鏡子卻照不出人。既然是夢,那就快醒吧!我快要不行了……突然,背后的廁所里傳來沖水的聲音,門慢慢被推開,有人正要出來。我通過沒有我的鏡子,緊緊盯著,心臟正以每分鐘二百下的速度跳動,血液急速奔流,我的神經(jīng)線也像琴弦一般拉到最緊繃的狀態(tài)。汗水一滴滴沾濕了我的衣襟,我?guī)缀蹩匆娔侨寺冻隽税霃埬槨冶┨厣碜蚕蚰菑堈_啟的門,用盡全身的力量壓住。
里面的人怒罵道:“搞什么!干嗎把我關(guān)起來?放我出去!”
我使勁壓門,心中不斷重復(fù)一句話:“不是我……不是我……”隨即眼前一黑,就失去知覺了。
四周漆黑一片……我在哪里?感覺周圍空氣寒冷,似乎沒穿衣服,好冷。慢慢恢復(fù)知覺,嗅到濃濃刺鼻的藥水味,由背部冰涼的觸感,我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鐵床上。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斑駁的天花板,昏黃的燈光。
感覺全身麻木不堪,記憶停留在捷運站的洗手間,我昏倒了,后來發(fā)生什么事呢?是誰把我送來這里?我試著運動手指,寒冷的感覺持續(xù)增強,猶如置身在一座冰柜里。我勉強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赤身裸體躺在鐵板床上。皮膚凍成了淡紫色,就像尸體的膚色。我緩緩地將雙手環(huán)抱,聳起雙肩,同時環(huán)顧四周。大約三十平方米左右,猶如倉庫般的房間里,堆滿了鐵床,每張床上都覆蓋著一塊白布。
我困難地移動僵直的雙腿,慢慢放到地板上,盡量不去看周圍的鐵床,慢慢地,一步步移動,離開這個房間。正走著,一不小心踢到床腳,整個人踉蹌地向前摔倒,忙亂中扯下了旁邊鐵床上的白布。實在不想看,我緊閉雙眼緩慢地站起來,將白布蓋回去,雙手抖得厲害,不聽使喚的白布就是無法完全覆蓋好。
剎那間,手腕一涼,我知道最害怕的事發(fā)生了。白布下的東西,伸手抓住我的手腕,而且握得很緊。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睜開了雙眼——那是一張難忘的臉,昏黃的燈光,照在破碎的臉上,傷口完全沒有血跡,就像風干的橘子皮,似乎這人天生就長這樣。
這人是阿郎。
阿郎突然睜開眼睛,然后慢慢地坐了起來。白布滑落,前胸至肚臍一道長長的裂口,松弛地張開,里頭黑洞洞的什么都沒有。他注視著我,眼神不帶感情。
“你是誰?”他問我。
“我……我是徐輝啊……”我感到快要虛脫了,隨時都要倒下。
從那張破裂的嘴里,幽幽地傳出干燥的聲音:“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嗎?”
“真面目?”
“不!你不是!”阿郎抓住我另一只手,以幾乎和我臉貼臉的距離,突然以粗啞的聲音嘶喊,“你不是徐輝!如果你是,那他們是誰?”說完,他用力推我一把,同時,四周乒乒乓乓響聲不絕,所有的白布都被掀開,白布下的人紛紛坐起,每個人都朝我望來。每個人,都有一張相同的臉──我的臉。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從阿郎的口中,喃喃地傳出猶如咒語般的問句,我的心狂跳不已。是??!我到底是誰?救救我……
再次恢復(fù)知覺的時候,首先聽見輕快的小提琴曲,接著感覺到空氣溫暖而舒服。刺鼻的藥水味不見了,房里充滿和煦的陽光,和曬過太陽的被子的香味。
這是間病房。原來剛才做了噩夢──好恐怖的夢。驚魂剛定,我開始思索這一切事情,我相信理智總是最后的解決之道。這一切都是從那該死的鏡子開始。首先,我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我和現(xiàn)實的我有差別,然后是看到別人有著和我相同的臉,接著,鏡子里的我不見了。不,應(yīng)該是鏡子里的我先不見了,然后才出現(xiàn)許多我的臉。
鏡子里的我跑出來了?他們混在我的周遭?不!這哪里是理智的推敲,這是多么瘋狂的念頭??!鏡子里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根本沒有“另一個我”存在,又怎能跑出來呢?就算能跑出來,也只是一個,又怎么會化身成許多個我呢?不過,真的沒有“鏡子里的世界”嗎?科幻小說不是描寫過所謂異次元的世界嗎?也許,鏡子的另一邊,是個與我們?nèi)幌喾吹氖澜纭V皇欠较蛳喾?,其他一切都相同,打從世界開始時就相同。
假如,有一個人忽然發(fā)現(xiàn)鏡子的另一頭,存在著另一個真實世界,他會不會脫離這個同步的系統(tǒng)呢?應(yīng)該不會,因為這時“另一個他”,也會產(chǎn)生相同的念頭,結(jié)果是,兩人仍會做出相同的行動,仍然保持同步。然而,我遇到的現(xiàn)象又怎么解釋呢?
事實上,在我昏倒之前,就親眼見到一面“沒有我”的鏡子。那感覺如此清晰、確定,這證明我沒有發(fā)瘋??墒?,瘋子總是覺得自己沒有發(fā)瘋。我不能接受“發(fā)瘋”這個答案,因為太簡單了。如果我沒瘋,問題又回到原點:為何鏡子里的我不見了?
鏡子和臉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愈想愈煩,不想了。或者,想想為什么病房里有音樂,是誰在地上擺了一臺手提音響?而且是我最喜愛的樂章?是惠如嗎?現(xiàn)在好想見到她。
這間雙人病房不算小,裝潢樸素。我的視線停留在衣柜門上的更衣鏡。鏡中有一張病床,床上被單堆棧整齊,床頭還有一個花瓶。只是……床上沒人!“停止吧!”我心中吶喊,隨即翻身將被子蓋在頭上,不住地發(fā)抖,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忽然,感覺有人伸手輕輕拍我,我抖得更加劇烈。那只手接著慢慢搖我。我把心一橫,猛然翻開被子跳了起來。那人反而被我嚇了一大跳。
“你醒啦。”原來是好久不見的媽媽。
我顧不得跟媽媽說話,翻身下床,如臨大敵般走近那面更衣鏡。鏡子里還是沒有我。
“阿輝,你怎么了?”媽媽有點緊張地問。
“噓……”當我走到鏡子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誤會。衣柜門微開著,于是角度有些偏離。鏡子里的那張床,是我隔壁的空床。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回到病床倒下。
“你到底怎么了?昏迷了一整天,一醒來就神經(jīng)兮兮的。”媽媽說。
“昏迷一整天?”
“是啊,從前天晚上到現(xiàn)在,害我和你阿爸擔心得要死。醫(yī)生說你腦震蕩,做了許多檢查,還說要觀察幾天。唉,一個人在臺北都不會照顧自己,當初……”媽媽說。
“阿爸也來了?”
“是啊,我們昨天一早就搭飛機來看你。惠如剛才帶你阿爸去吃早餐?!?/p>
“惠如……”
“說起惠如真是個好女孩,人又漂亮,又是大律師。干脆你把她娶回來,我和你阿爸也早點抱孫子。以前我們那個時代,到你這年紀就該結(jié)婚了。前天晚上她就來醫(yī)院看你了,兩個晚上都沒睡,一直在旁邊陪你,真是個好女孩?!?/p>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然有別的男人,又何必這樣。那個男人摟著她的親熱模樣,我依然在意著。正想著,爸爸和惠如走進房里,見到我醒了,惠如立刻沖過來握著我的手。我撇過頭去,表情冷漠。
“唉,回家吧。其實現(xiàn)在家里還過得去,不是一定要你考上法官,考不上就算了,回臺東找份工作,不然就到工廠幫忙也好?!卑职蛛y得一付慈祥的面孔,眼神流露著擔憂。他似乎老了許多。
“醫(yī)生說你的腦波很不正常,也說不上原因,有可能是腦震蕩造成的,加上過度疲勞。醫(yī)生說最好換個輕松的環(huán)境,好好靜養(yǎng)。”惠如說。
我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著窗外。今天的天氣很好,白云片片,陽光灑在窗簾上,窗簾的色彩都走樣了。他們?nèi)嗽谖掖睬傲牧艘粋€多小時,大多是惠如和媽媽聊些家常話。媽媽相當喜歡她,還一直拜托她照顧我。這時候也無法和惠如攤牌,我索性閉目裝睡。
“工廠還有事要忙,我和你阿爸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出院后就回臺東,惠如也一起來。你要對人家好一點,知不知道?惠如,這次太匆忙了,下次我們再去拜訪你的父母。”媽媽說。
惠如看媽媽一副要提親的模樣,羞紅了臉,笑得甜蜜極了。爸媽一走,就剩下我和惠如,頓時陷入沉默。惠如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揮手撥開她。
“不必假惺惺。你走吧,去找你那個開奔馳車的男朋友。我只是個沒出息的重考生,沒必要這樣耍我?!?/p>
惠如流淚了,她雙手緊抓著被單說:“那天你見到的男人,是一家建設(shè)公司的董事長,事務(wù)所每年向他收取近千萬的律師費,還不包括大筆的額外酬庸,我不得不和他交際?!?/p>
“為了賺錢,你連自己都賣了,是不是?這么辛苦考上律師,難道就是為了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我說。
“在這個社會上,誰不是在做販賣自己的事?徐輝,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我是靠薪水買車的?我的房屋貸款靠薪水在繳?”她說。
我無話了。是的,我太天真,以為考上律師就能輕松賺大錢,因此才這么努力念書。如果不是這樣,我不知道辛苦念書還有什么意義。
“沒什么不得已,這是你的選擇。人生就是這樣,你選擇,你承受。可是我也有自己的選擇……”把心一橫,我斷然地說,“我的選擇是分手?!?/p>
惠如驚訝地呆住,支支吾吾地說:“輝……別離開我,別這樣……”
我翻身不再說話。惠如低聲哭泣,用手輕輕拉著被單。
就這樣過了好久?;萑缃K于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再見。我愛你。”說完就悄悄地離去。
Chapten3
惠如離開后,我在醫(yī)院又待了三天,出院后,我心想經(jīng)過這些事情,我是否還能一如往常專心準備考試?或者,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義?沉思了一個晚上,我決定放棄,放棄考試,放棄惠如,放棄臺北的回憶,回到臺東老家去。
我不想在家當米蟲,最后在一家醫(yī)院找到了一份工作。日子在平淡中飛逝,轉(zhuǎn)眼過了半年,又到了夏天。這天,來看診的病患相當多,比平時忙碌些。因為輪到我值大夜班,反正是走不開了,即使拖延到下班時間也無所謂。我注視著電腦屏幕打單據(jù),這時候,面前的病患開口對我說話:“你是徐輝嗎?”
我抬頭一看,這人好面熟,似乎是以前的同學,卻不記得他的名字,只好尷尬地微笑。
“嘿!真的是你!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黃大偉??!三年六班?!?/p>
黃大偉,的確是他──我的高中同學,當年全班最高大壯碩的同學,而且是原住民。我還記得他的成績普通,體能倒是極好,每次運動會最出風頭的就是他。我們并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不過隔了這么多年乍見老同學,懷舊之情不免油然而生。如今他留個平頭,皮膚黝黑,身材也變得更龐大了。
“大偉!好久不見了?!蔽艺f。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畢業(yè)后到現(xiàn)在都沒見過你,原來你在這里做事,早知道就來找你了。”
“你一直都在臺東嗎?”
“嗯,我在服兵役,就在衛(wèi)生所旁邊,你知道嗎?”
“我知道那地方。”
“后面還有人排隊,不妨礙你辦事了,有空要來找我泡茶喔!”
“嗯,改天再聊?!?/p>
好不容易打完了最后一張單子,接下來就是晚間的清潔工作,我和另一名同事分配打掃三層樓的走廊和公共廁所,清理飲水機,整理盆栽,最后再巡邏整棟大樓,把該上鎖的門窗檢查一遍。等一切工作完成時,就回到值班室,獨自對著錄像監(jiān)視器發(fā)呆。
夜間值班到早晨六點結(jié)束,隔天休假。通常我都會在值班室里偷睡,只要在兩次固定的時間起來巡邏就好了,反正如果住院病患有什么突發(fā)急癥,也有夜班護士會去處理,與我無關(guān)。今晚也是如同往常的無聊,正在打瞌睡的時候,鬧鐘發(fā)出“滴滴”聲響,已是十二點整,該起來巡邏了。
程序是固定的。先從一樓大廳和走廊開始,依序查看每間診療室、復(fù)健室、手術(shù)房、體檢室和病歷室。經(jīng)過護理辦公室時向值班的護士打招呼,然后走上二樓。一上二樓就面對一條長長的走廊,左右各有四間病房。走廊的日光燈壞了兩盞,另一盞忽明忽滅地閃爍。走廊盡頭是一扇窗戶,全開著,夜風呼呼地吹入。
“咦,什么時候打開了?”整棟醫(yī)院都有中央空調(diào),窗戶通常都是關(guān)閉的。我的神經(jīng)頓時緊繃起來,同時握緊了手電筒。病患們睡得很安穩(wěn),空病房也毫無異狀,我心想小偷會不會躲在三樓呢?我關(guān)上窗戶,走上了三樓。
三樓有一間公用廁所,一間備用病房,兩間放射線室,資料室和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太平間,用來停放突然不治的病患。太平間位于三樓最邊間的角落,曬不到太陽,此時襯托著門上方的紅色燈泡,更是顯得陰森無比。我按下走廊電燈開關(guān),卻沒反應(yīng)。難道在這節(jié)骨眼上,竟然整排日光燈都壞了?!我感到不可思議。
極度的不安使我決定放棄了。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時,太平間的門卻發(fā)出“啞啞……”的聲音慢慢打開,我睜大了雙眼緊盯著那扇門,兩腿不聽使喚,竟然朝太平間走過去。
門打開大約三十公分,里面一團漆黑。漆黑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快速蠕動!我緊張得已經(jīng)叫不出來了,恐懼猶如一件密不透風的雨衣,把我緊緊地裹住。突然間,門里邊露出半張臉!隨即四周響起持續(xù)的、細細的、尖銳的聲音。那“半張臉”,慘白的毫無血色,眼眶里沒有眼珠,嘴角上揚正在笑:“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慘叫一聲,猛力將門關(guān)上,立刻拔腿狂奔。奔到走廊盡頭,一轉(zhuǎn)彎,迎面見到一面大鏡子──這道墻上從來就沒有鏡子。鏡子雖然正對著我,可是里面沒有我,卻有著一個倒立的人。其實不是倒立,那人穿著灰色西裝,戴灰色呢帽,“站在”天花板上,可是衣服沒下垂,帽子也沒落下。
那人低著頭拉小提琴,持續(xù)的單音。我嚇得眼淚直流,不停地退后,一直退到廁所門口的墻壁,然后背靠著墻緩緩坐倒在地上。尖銳的琴聲持續(xù)不斷,并且愈來愈強,似乎就在我的耳畔拉奏。我不敢張開眼睛,只是劇烈地顫抖。過了半晌,琴音突然中斷。那聲音消失得如此突然,仿佛從來就沒存在過似的。我心想,會不會是錯覺呢?一定是醫(yī)院里太過詭異的氣氛,害我產(chǎn)生幻覺。我側(cè)耳傾聽,果然四周一片寧靜,寧靜得幾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同時周圍恐怖的感覺也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殆盡了。我全身漸漸松弛,手中的平安符已被掌心的汗水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