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聞清衡,兩人一路撐著竹筏往海心暉去?!靶『馐俏叶煹埽劬μ焐饭?,只有晚上才會把那眼罩摘下來。但是論聽聲辯位和夜間騎射,這江湖之上怕是無人能勝過他的。”
“所以他才會說「聽見」?”天下饒有興趣,“劍也能被聽見?”
“可以的?!背G逯皇切χc點頭,“對于小衡來說,耳朵就是他的眼睛?!?/p>
他們乘筏慢悠悠地漂過了掛滿輕紗帷幔的長廊,漂過了荷花綠葉,在滿湖的微波荷香中,再見到常清口中那個武功絕頂?shù)膸煾抵埃煜孪嚷牭搅艘魂嚫杪暋?/p>
望花外、小橋流水,門巷愔愔,玉琴聲絕。
那首歌是「九歌·大司命」。
那是一個蒼老的男聲,他唱著————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
令飄風兮先驅(qū),使涷雨兮灑塵;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吾與君兮齊速,導帝之兮九坑;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一陰兮一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九歌·大司命》是對壽夭神的祭歌。祭祀時由男巫飾大司命,由女巫迎神,其唱詞由大司命和迎神女巫穿插配合演唱。這里唱的明顯是男巫。這聲音與常清和聞清衡的少年俠氣不同,他更有氣概,也更具滄桑,但卻不乏一股自鳴得意。
這是一份更厚重的聲音,他在說————
趕快把那天門打開,我要乘濃濃的黑云下來,以龍為馬,以云為車!快讓那旋風在前開路,讓暴雨澄清曠宇!
這九州里有人眾千千萬萬,誰長壽誰夭亡由我主宰!快讓我們倆安閑地高高飛翔,乘著清明之氣駕御陰陽。讓我與你引天帝直到達九岡山上。
云彩的衣裳長長地飄動,我腰間的玉佩閃閃發(fā)光!靈光忽隱忽現(xiàn)若有若無,誰也不知道我執(zhí)掌的生死大權(quán)。
在那之后的歌聲換了一位女聲歌唱,是一位奶奶的聲音。沒有少女那般靈動,但是————————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
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
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
結(jié)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但是……天下說不上來。那份聲音中所包含的東西,天下說不出來。
天下知道,她在唱,大司命是主宰人的壽命的,而人的壽命本來就有定數(shù),誰能掌控得了天地間的悲歡離合呢?
她在發(fā)問嗎?天下覺得不是。
她在回答嗎?天下也不知道。
「壽夭」,「離合」,那一刻,好像有一道浪,把長歌門的畫景模糊了,將她帶回那一年的瀾滄江邊,她乘著秋風,來到棲霞山染紅的楓樹林邊。
————人自稟氣以生,其壽夭離合,皆有一定不可易者,唯自盡其所能為而聽命于所不能為,此行法俟命、窮且益堅之大本領(lǐng)也。
天下覺得,她好像在這么說。
等她終于能夠看到唱歌的那一對人影的時候,先入目的是一片粉紫色的樹海,顏色很溫柔。起風的時候,天空和湖面就都染上一層薄薄的丁香色。在漫天花海里,是一對身著湖綠與淺白色衣衫的佳人。
那個年過百歲卻看起來仍精神矍鑠的老爺子是左長歌的愛人,也是當今門內(nèi)的五師伯,陸瑾。他手邊放著一架渾身雪白通體如玉的琴。琴名「求仁」,長三尺九寸,重二斤九兩。琴身的白玉砌成桃花樹枝的模樣,光彩盈盈,婀娜婉轉(zhuǎn)。
他身邊的那名盤膝坐著的女子懷中也有一柄琴。
應該稱呼它為一把琴嗎?天下從沒見過那樣的琴,琴身是一副畫卷的模樣,長三尺八寸,重七斤九兩,以桃樹枝為托,枝頭還綴著桃花夭夭。
————名器,「天下士人」。
長歌門當今的門長,叫左長歌,如今已經(jīng)一百零八歲了。
這位與長歌門同名的門長,與純陽宮的張之維老天師,同稱為如今大唐武林的絕頂之人。
有很多歌頌女子風華絕代的詩句,什么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啦,什么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啦…人們描述妙齡女子的臉蛋是多么多么粉嫩,肌膚是如何如何光滑,眉眼是多么多么撩人,手指如何如何纖細。
可長歌不是的。
左長歌是已過百歲的老奶奶。天下未曾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樣子,她頭發(fā)全白了,是很溫和的銀色,像長歌門里種下的梔子花;她臉上全是皺紋,可是歲月的痕跡和衰老的肌膚仍然擋不住她透亮深邃的眼睛。
長歌的美,是一股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絕塵的風雅氣質(zhì)。
天下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那身氣質(zhì)真是太美了。若論風雅,長歌稱第二,那普天之下當無人敢稱第一。
該如何形容她呢?天下看著她,會想起在衍天仰望過的那片星空,因為在長歌的身上,她同樣感受到了那份能夠包容天地萬物的浩瀚之感。
她不是劍仙,天下篤定。
凡稱作劍仙之者,皆有自己的勢。山水情也好,儒生氣也可,凄涼意也罷,長歌的勢無法被描述。
就好像,她可以是一樹桃花,一頃碧波,一只鳳凰,一縷琴音,天下不知道該如何傳達這樣一種感覺,長歌似乎是天地的萬事萬物。
仿佛她就是這片天地。
那樣的一種勢,天下過去從未見過,以后可能也再不會見到。
——————她遠遠立于那那劍仙境界之上。
是神游?還是那神游玄境之上的無窮境?
天下不知道。
天下站在竹筏上遠遠地屏住呼吸望著,過分充盈的敬意讓她生出些許面對長輩的拘謹。直到常清給她遞過來一疊絲巾,她才發(fā)覺自己聽著長歌的歌哭了出來。
為什么流眼淚了?
天下不明白。
她難得有些慌亂地抹干凈眼淚,長歌止住顫動的琴弦,寬和地朝她笑笑。
“師傅!師丈!”常清將竹筏停下,跟長歌和陸瑾問好,“弟子回來了?!?/p>
“好小子!師丈,還以為你呆在衍天宗不記得回來了呢!”陸瑾笑得爽朗,他拍拍常清的后背,“衍天宗的那幾個老家伙都還好吧?”
“一切都好,”常清與陸瑾寒暄了幾句家長里短,側(cè)身為他們引薦天下,“師傅,師丈,這就是我與你們信中提到的廈姑娘?!?/p>
“曉得曉得,剛剛聽夫人唱歌聽哭的小丫頭!”
被陸瑾這么一打趣,天下只覺得自己耳根子應該紅了,而長歌只是淺淺地笑著,即使天下覺得頗為不好意思,還是大大方方地朝對方行了晚輩該行的禮節(jié),“晚輩散修廈天,見過二位前輩?!?/p>
“小姑娘,過來坐吧?!遍L歌開口,一揮袖佛開了落在地上的一大片粉紫色花瓣,身邊空出一塊地,“常清,你也坐。拿著青玉流,一起奏一曲「歌盡影生」?!?/p>
長歌門里多桃樹,坐近了,左長歌身上也有一股子桃花的沁香。
她將已經(jīng)不再細膩的雙手搭在「天下士人」的琴弦上,轉(zhuǎn)頭滿是笑意地與陸瑾相對,“阿瑾,啟奏吧。”
「天下士人」、「求仁」、「青玉流」,共奏一曲「歌盡影生」。
一首歌的時間,可以唱出什么呢?
用一首歌唱一個人的一生,夠嗎?
————歌盡花未盡,影生春憐生。
幾炷香之前,聞清衡跟她說,他聽到了一柄好劍。她不知道聽見一柄劍是怎樣的感受,但是此刻,她可以負責任的說,她明白「看見一首歌」的感受了。
這是一首可以被看見、被觸摸到的歌。樹林、飛花、湖面,一呼一吸、一撥一彈,一時間萬事萬物都成了這首歌的一部分,也包括她。從四方八面飛來各種各樣的鳥,喜鵲、麻雀、繡眉、杜鵑、燕隼、豆雁、草鷸……于是它們也成了這首歌的一部分,這些鳥兒盤旋在四人周圍,也有的落在了長歌身邊,讓天下想到了一個詞————百鳥朝鳳。
一股暖意由骨髓深處被喚起,漫過了她在午夜會疼到痙攣的五臟六腑,漫過了她已斷掉的右手經(jīng)脈,捂暖了她的魂。
這首曲子的時間沒有很長,只是等它結(jié)束的時候,沒有人忍心打斷那縷朦朧的余音。天下呼出一大口帶有寒意的滯氣,覺得四肢百骸都被疏通了不少。
“前輩之曲,實在不似人間之音。晚輩能做您的聽眾,三生有幸?!碧煜孪蛉槐f得很是誠懇。
長歌撫過天下士人的琴弦,一只停在琴頭桃花枝上的小燕子跳到了她的手上,她蹭著那只春燕脖子里短短的絨毛,“不是什么多貴重的曲子,小丫頭你喜歡就好?!?/p>
“師傅,小天姑娘的傷……”常清有些踟躕。
“常清,歌盡影生已經(jīng)奏完了。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長歌嘆了口氣,招手讓天下坐近些,一手搭上她手腕,“我估計得沒錯的話,小姑娘你受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有半年多了吧?”
她說出的話讓天下剛剛暖和起來的身子一節(jié)一節(jié)涼下去,“若是剛受傷就來我這里,救得了。可是現(xiàn)在..遲了?!?/p>
一瞬間氣氛變得有些沉重。
打破了這個沉重的是天下,“前輩肯幫我,我就已經(jīng)萬般感激了。總歸是我自己的債,我總會繼續(xù)找法子的?!彼俏幌扇税愕睦夏棠绦Γ雌饋硖貏e乖,“前輩,不打緊的。我聽到您彈琴,心里喜歡的緊呢?!?/p>
“長歌門以琴為武器,劍隱于琴下,融音律于武學,雖說沒法根治你體內(nèi)的毒,但剛剛這一曲,修復你的經(jīng)脈還是做得到的。至少未來的五年,你性命無恙?!遍L歌看著眼前這個懂事到過分的女娃娃,“你體內(nèi)最大的問題,終歸是蠱。論蠱,我給你指條明路。”
————「五毒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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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設定還有關(guān)于長歌陸瑾的故事指路
(只有三篇,補起來很快的
見作者有話說
作話:
來了來了 長歌門長歌來了
對劍三不了解朋友可能比較難以想象天下士人的樣子
可以去搜搜,太美了太美了美到難以言表
左長歌是「道何在」里面設定的武力天花板
和「道何在」里年齡一樣,目前年齡108歲,陸瑾年齡105歲
在劍三pa里兩人是師姐弟,后來結(jié)成道侶,長歌門儒風套校服
道何在里有講他們年輕時候的小故事,可以去看看
在我晉江專欄里[一人之下]道何在的這篇文里。不會搬來話本的。
指路:
番外一. 長歌 兩巴掌。
番外四. 三一(一)少年人
番外四. 三一(二)梔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