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已經(jīng)餓到站著都困難的人，要拿什么守城??？他們拿出了死守的決心，可是肉體的悲苦讓他們連最后那點(diǎn)掙扎的力氣都要沒有了。
“回防！快回防??！”張睢顧不得在地上含恨流血的小妾，招呼聚集在這里的士兵往城墻那里跌跌撞撞地跑，“城墻上沒留足夠的人，都回防！??！”
天下閉著眼睛，她感到那些人，男的女的，帶傷的帶病的，都掙扎著朝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跑過去，掀起一陣一陣的風(fēng)。
梁軍破門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了，好像下一秒，攻城錘就會把門錘開，于是這城里就又會是另一番人間煉獄，血流成河的景象了。
她要怎么辦??？
仗，何以能打到這個地步？
有人說，你不是想行俠仗義么？那這整整一城池的人都需要你的時候，你怎么不沖鋒陷陣兩肋插刀，幫他們打退敵軍了？
說到底，不還是怕死嗎？
一副多高尚的樣子，你配說什么為不平事拔劍？
整整六萬人，說不怕才是假的吧。就是當(dāng)年怒劍仙，都只是在一萬南訣軍隊(duì)面前殺了兩千人。
她一個活不過五年，右手經(jīng)脈斷了的小小的自在地境，能做什么呢？可是她覺得要是自己真就這么頭也不回地就走了，那絕對會后悔的。她沒忍心。
于是剛開始的一周，她極盡天真地想，等等援軍就到了吧？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
一個月后彈盡糧絕，她有點(diǎn)慌，可是又無比天真地騙自己，總該有辦法的吧？
人們說地境得自在，可天下那時候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地境自在個屁。
她想做那逍遙客，可惜她不是什么千古仙。
誰的命又不是命了呢？
故事里說，江湖里都是些快意恩仇，少年意氣。
可是哪有什么鮮衣怒馬，一醉春風(fēng)，如今拋開了無雙城的身份，那些都不是他們這些平民出身的散人能接觸得到的東西。江湖在哪兒??？江湖就在這里，在行走的一城一池，一兵一卒，這人情世故，茶米油鹽，生老病死，何處都是江湖。
這江湖，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遣恍液涂嚯y。
天下那時候想啊，師傅，如果小天像你一樣厲害，一劍斷水，千江絕流，那是不是就有更多的人不用死了？
————所謂俠義，不是因?yàn)槟茏龅侥承┦滤匀プ隽恕?/p>
————所謂俠義，是因?yàn)橛行┦率钦_的，所以要去做。
劍仙一劍天地怒，能救許多人；他們知道自己能做到，所以拔劍，這很好。
天下的一劍做不到這么多?？烧且?yàn)樗蒡龊稑洌跣≌叩倪@份決絕才更顯的難能可貴。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她只是覺得如果不去做她就后悔了，所以她就去做了。
明知是飛蛾，卻仍要撲火。
明知是蜉蝣，卻仍要憾樹。
畢竟她終究看不得這整整一城的人、媽媽沒有孩子，子女沒有至親，兩情相悅的眷侶陰陽兩隔，耄耋之年的老人吃不上飯。
———她終究是個善良又慈悲的孩子。
傻嗎？
—————傻姑娘啊。
人吃人是不對的。
叛國投敵也是不對的。
那么身為人，何謂正確。
當(dāng)初離開北離，她和白崇說若是一去不回那就一去不回。說得干脆又果斷。
這次她猶豫了很久，還是選擇了拔出山海和水月，踏劍而行，一路輕功飛到武定城的最頂端，站在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城墻前，對著黑壓壓的大軍，用著一樣的語氣說，諸位若是不能放過這一城的病老婦孺，便從她的尸體上踏過去。
————諸君，請從絕處讀俠氣。
清風(fēng)閣里藏書千萬，有的也不僅僅是武術(shù)絕學(xué)。把那些書讀了大半的天下在那一刻突然想起《周易·系辭》里的一句話。
「德薄而位尊，智弱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埂煜略诜傅模悄亲詈笠粋€錯誤。
人生會經(jīng)歷三次成長。
第一次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的時候。
第二次是發(fā)現(xiàn)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情終究還是無能為力的時候。
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無能為力，但還是會盡力爭取的時候。
天下想，她的命也許不順，也許悲苦，可卻并不悲涼。
這孩子眼里有劍、有山、有水、有師門、有朋友、有無雙城、有天下蒼生，唯獨(dú)有時候沒有她自己。
于是她踏在乾坤劍上，高高的立于六萬大軍之前，武定城墻之上，說————
“我無意參與岐國與你們的爭執(zhí)，但請放過這一城的老弱病孺，我饒你們不死。”
那些進(jìn)攻的梁軍士兵看見居然有個人立在劍上飛，只覺得稀奇?？墒撬麄冇衷趺纯赡芤?yàn)檫@一句話放棄攻城呢？
“哪里來的裝神弄鬼的毛丫頭，長得倒還有幾分姿色，”領(lǐng)頭的梁軍將士一揮手臂，“兄弟們，把她給我射下來！等攻開了城門，這一城的財(cái)寶和女人，就都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她看著無數(shù)朝自己飛來的被點(diǎn)燃的箭矢，那些流火一般的箭矢讓她莫名想起來林在野打的鐵花。是這么的燙，這么的亮。她向前縱身一躍，蕩開劍匣，“山海，水月，乾坤！”
四柄斷刃拼成的山海間，手里的水月劍，還有一柄暗合道家氣魄的乾坤，一共六柄，約莫是她現(xiàn)在的全力了。「六合陣」，她曾經(jīng)過年的時候和無雙一起使過討師傅高興，如今，她也有了以一人之力使六合陣的資本了。
颯颯劍風(fēng)之下，那黑壓壓的軍隊(duì)被硬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攻城錘、云甲盾、千斤頂，那些攻城利器就像泥塑的一般，被輕而易舉地劃成兩瓣、三瓣，那六把劍在千軍萬馬之中穿行，前面打頭的軍隊(duì)被切地四分五裂，亂了隊(duì)形、失了陣腳。
天下落在城門口，她一只手提著劍匣，面前是七零八落的梁國士兵?！拔覠o意殺諸位，還是那句話，請放過這一城的老弱病孺?！?/p>
然而這也只是傷了前鋒部隊(duì)的幾十人而已，后面的人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還在叫嚷著往前沖?！巴皼_！碾死她！碾死她?。 ?/p>
這次換了騎兵打頭陣，千百全副武裝的鐵騎，仿佛要把這城墻踏穿一半，那些騎兵揮舞著紅纓槍、大砍刀，血腥氣和揚(yáng)起的煙塵灰，一并朝著那個在戰(zhàn)馬之下看起來有些矮小的小姑娘襲去。
而她只是彎起右臂，擦干凈了乾坤劍身上的血，躲也不躲，沖上去一劍橫劈，如松之勁，如風(fēng)之迅，斬?cái)嗔笋R腿?？蓱z那戰(zhàn)馬嘶鳴一聲，朝前跪了下去載個大跟頭。她踩著馬頭，一劍割開了前鋒的喉嚨。
手起劍落，天下只覺得自己在這千萬人之間從一具尸體殺到另一具尸體，眼前只有寒光陡閃，等到周圍都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數(shù)不清身邊有多少具抽搐的馬匹、重傷的敵軍，和不知名的尸體。每一片山海劍的碎刃上，都在往下一滴一滴趟著粘膩的血。
那些人被她殺怕了，踟躕著不敢上前。結(jié)果就聽到后面有人在高呼，“怕什么，她一個人還真能殺六萬人不成？！”
“王上有令，此刻不前者，做叛軍處理！”
“沖過去！列陣！上車木刺釘板！”
本該是用來破城門的攻城車，車前的屏風(fēng)牌上布滿了鐵質(zhì)的尖刺，入禁區(qū)被用來對付一個小丫頭。
天下咳出幾口帶著黑色的血，許久沒有體會過的子蠱在五臟六腑蠕動的疼痛又回來了。她殺了很多人，也許有幾百？不然對方也不會架出這副陣仗?？墒菤⒌娜诉€不夠多，不夠讓整整六萬人都被嚇破膽。
該如何？
她撫上劍匣，留下個血印子。
————————能做到嗎？不知道。但也還是要去做。
“風(fēng)雅！！”
于是那柄本不該在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的風(fēng)雅之劍出鞘了，那把劍里沒有肅殺之氣，那劍里帶著荷塘的香氣和濕潤的江南雨水的味道，卻在落入天下手中的一瞬間劍意凜然。風(fēng)雅、水月、山海、乾坤，七柄迥然不同的劍，結(jié)出了七殺陣！
何為七殺？甲見庚，乙見辛，丙見壬，均為煞。七殺格者，化氣為“將星”，主“肅殺”，極兇之煞也。
于是將自己也投身陣中的天下，也將劍心化成了一重煞氣，水月的娟秀，風(fēng)雅的儒風(fēng)、乾坤的浩然，全都得裁去四分，熔到山海的陰煞里，換成劍陣中列列的北風(fēng)、換成刀劍沒入血肉的悲嚎，換成濺血的鐵盔、換成沾了泥污的雙手。
哪還有什么一身白衣走江湖的瀟灑？哪里有什么煮酒論劍天下？又哪來的什么乘舟荷塘琴瑟在御？只有殺，只有殺！
這才是真正的七殺陣，不同于當(dāng)初她和無雙憑著一腔怒氣用出來的七殺，這是生于戰(zhàn)場、用于戰(zhàn)場的七殺陣。
戰(zhàn)鼓聲中、鐵騎腳下，她怒喝到，“劍來————！”
殺！殺！殺！
管你是什么方陣圓陣，疏陣數(shù)陣，錐行之陣、雁行之陣，玄襄之陣，橫戈躍馬，便碎了那數(shù)寸戈刃，長槍相向，就挑了那一叢紅纓；斧鉞來之，即斷了那一腔威勢，不管是為保國、是為守人倫、還是為了身后城里的一萬百姓————
如今唯有，以殺止殺。
怒劍仙當(dāng)初在一萬南訣人面前殺了兩千人，將他們殺破了膽。
如今天下在六萬梁軍面前殺了一千人，重傷兩千人，輕傷三千余人。
她沒能將這些人殺破膽…還有五萬人，她殺不下去了。惺甜的血液從她的鼻子、耳朵、還有嘴里涌出來，她拿著被血染的不成樣子的衣服去擦，結(jié)果更把自己的臉抹的亂七八糟。
那群看見她已是強(qiáng)弩之末的士兵們氣焰變更盛了，天下腳下的白骨已經(jīng)給他們鋪好了路，于是那群人狂笑著舞者砍刀沖上來。天下握著風(fēng)雅劍，覺得自己真是對不起這把仙品之劍，起了個風(fēng)雅的名字，卻那被她用的哪里有風(fēng)雅的樣子。
她握緊了劍，覺得自己在暈過去之前應(yīng)該還能幫武定撐上一會兒。她也只能告訴自己，能多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哪怕是萬丈深淵，走下去，總會有路的。
于是她揮劍了。
這一劍不太一樣，好像有人提著她的手腕，回到了當(dāng)初長歌教她劍招的時候。這不是她揮出的劍……這是「劍」在提著她走。
一縷，七重萬籟驚弦音。
劍仙之所以被稱為劍仙，是因?yàn)樗麄兡芙杼斓刂畡?，于千萬人中來去自如，恍若仙人。而在那逍遙天境之上的神游玄境，又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那是突然讓人覺得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會有勝算的溫和的無力感，萬籟驚弦，浮聲清脈。天下覺得自己進(jìn)入到了一個極其玄妙的世界，一切一切都被放慢了無數(shù)倍。那些朝她沖過來的人仿佛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卻張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看著水月、山海和乾坤排列在她面前，于是她一步一步，以劍為梯，踏著他們飛到最高處，凌空一躍，扭身遞出了一劍。
招是「清絕影歌」的招，劍意卻不是當(dāng)初長歌教的那份意。
五嶺逶迤騰細(xì)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天下覺得自己又聽到了歌聲，長歌留在劍氣里的聲音。那是一首她沒有聽長歌唱過的曲子，可是她就是知道，這是長歌唱的————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yán)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yuǎn)；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qiáng)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很想哭，又很想仰天狂笑。
你瞧這戰(zhàn)士啊，手持兵器身披犀甲，敵我戰(zhàn)車交錯戈劍相接。瞧這旌旗遮天蔽日、瞧這飛箭如雨、再瞧這倒地而死的驂馬。
瞧這殺得天昏地暗神靈震怒的戰(zhàn)場，瞧這全軍將士捐軀茫茫原野。
瞧那些一去永不回還的人們，那走向那平原的遙遠(yuǎn)路途，最后再瞧一瞧，這終究不泯的魂魄。
這一劍揮去，掠倒了萬人。他們在無法理解的劍意面前被驚破了膽、嚇軟了腿。
此劍絕世，因?yàn)樯胶诱鹆选⒌稊喔暾邸?/p>
此劍慈悲，因?yàn)閭粴ⅰ⑵贫粶纭?/p>
一時間兵敗如山倒。
“這是、是仙人再世?。 ?/p>
于是天下往前進(jìn)一步，他們便往后退十步。
“————我仍舊是那句話，我無意殺諸位，請放過這一城的老弱病孺。”
她看著那敵軍如蝗蟲過境一般退去，在天地悠悠的凄涼劍意中，她落在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城墻上，看著那些餓的奄奄一息的人們、還有他們被嚇傻了的眼神————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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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想說的話/關(guān)于章節(jié)/小天
詳見作者有話說
作話：
長歌送的七重萬籟驚弦音，之前給的伏筆用上了。
不用小天也活不了。需要明確的是，小天不知道長歌留下了這縷琴音，也就是說，她知道自己是自在地境、知道自己身重蠱毒，知道自己不可能打過六萬梁軍，還是站了出去。最終讓下定決心吃人的武定有了緩解的時間，和繼續(xù)守城的資本。
當(dāng)然這一劍也讓她有所感悟。
但是，身體負(fù)擔(dān)也基本讓長歌給她壓下去的蠱毒白壓了。
好消息：人還活著。
壞消息：傷白治了。
關(guān)于章節(jié)名，這兩個標(biāo)題上下并在一起太舒服了！大家可以琢磨一下白崇當(dāng)時的那句祝你此行多皎月，對比回味一下。上一章標(biāo)題是一個諷刺，但其實(shí)不是刀。
如果說上一章的標(biāo)題是諷刺般地回顧了白崇對天下的祝福，那這一章就是天下給出的自己的回答——畢竟水不洗水，塵不染塵。我不是權(quán)貴、不是皇子、不是神仙，我同諸君一樣，我本就是生在這朗朗乾坤下、滾滾紅塵中的一個凡人，我就是塵，又何來不染塵一說呢？
故而即使蜉蝣憾樹，即使飛蛾撲火，即使被別人嘲笑，我也仍要這么去做。
人生會經(jīng)歷三次成長；
第一次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的時候。
第二次是發(fā)現(xiàn)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情終究還是無能為力的時候。
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無能為力，但還是會盡力爭取的時候。
取自周國平。
那句「請從絕處讀俠氣」，取自小椴老師。
我仍舊覺得小人物的俠氣，才最是妙哉。
長歌唱的那首歌是屈原的九歌中的國殤。
對，你沒想錯，聰明的小朋友已經(jīng)猜到是為后文哪一處埋下伏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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