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接過,見封口上火漆封印完好,才拆開一看。
信紙三疊,如英將之展開,卻是一個字也無,只拓了一個“美意延年”的閑章,章體稚拙可愛,似是初學者的手筆。
白紙透光而過,毫無墨跡,少商瞥見了,不由奇道:“這寫信的人可真會偷懶,居然一個字都沒寫!”
如英將信紙疊好,重新塞進信封內,笑道:“這就是你不懂了,縱使筆下千言,也不及人在眼前問上一句好,她這是告訴我,她快到了?!?/p>
少商剛想問“她”或者“他”是誰,正巧皇甫儀飲藥畢,緩緩走了過來,笑道:“好啦,早春寒氣不減,咱們還是去別院說話?!?/p>
如英深深一揖,歉然道:“大夫恕罪,晚輩突逢要事,要無禮食言了!”
又轉頭囑咐少商:“我留一半人手給你,想留想走,隨你心意?;厝臀曳A告叔父與叔母,就說我去接一位友人,快則一天半日,遲則不過三五天必回,請他們不必擔憂!”
眼見如英拔腿就要走,少商趕忙攔住:“阿姊,你病才剛好,薛府醫(yī)囑咐了,不能多思,不能勞累,不能犯五情,不能害心志。不如我代你去,若我不成,就讓阿垚去跑腿,他任勞任怨······”
少商看向樓垚,樓垚也非常爽快地應下了。
如英皺眉,直接回絕道:“她為我千里奔波,日夜懸心,臨到近前,我卻叫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接她,像什么樣子?”
少商從未見如英如此在乎一個人,心中一時有些泛酸:“到底是什么人啊?”
如英看著遠方,露出一個輕松快意的笑,身上的病意仿佛都消褪了些,“等你見到她,你自然就知道啦!”
她們說話間,崔府家將已經(jīng)牽來了如英的坐騎,如英轉頭又對樓垚交代了一句:“樓公子,少商就勞你照顧了。”
樓垚連連點頭,抱拳道:“阿姊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少商的?!?/p>
誰知此時天上忽然陰云密布,零零散散落下水珠,少商面色一喜,擋在如英身前,勸道:“阿姊,下雨了,你不能再受寒的。阿垚不行,不若派幾個心腹去迎,我陪你一起等······”
如英輕輕捏住少商擋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抬腳就往亭外走,斬釘截鐵地道:“你不明白,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是一定要去接她的!”
皇甫儀也勸道:“何必如此心急,你這位朋友想必也是在趕赴的途中,若是彼此錯過了,豈不是白費功夫?”
如英看著遠方起伏的山丘,頭也不回地道:“大夫放心,她既急著來見我,自然會走最近的那條路?!?/p>
此刻凌不疑也站起身來:“雨天路滑,我與你一道!”
少商急得直跺腳,聽聞此言,拉著樓垚也要跟著去,卻被如英喝止:“我快去快回,誰都不許跟著!”
她披好雨具,上馬疾行,一隊人馬風馳電掣,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凌不疑與梁邱起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帶著一隊人馬偷偷跟上去。
少商不甘心地咬唇,氣呼呼道:“阿姊這到底要去見誰???這么著急,難道是我未來的姊婿?”
袁慎聽了不由撲哧一笑,少商橫了他一眼,怒道:“笑,笑什么笑!”
少商記得就是這廝告訴了她阿姊與尹家有隙的事情,頓時說道:“你又知道什么,有本事就說給我聽啊,你不是對我阿姊的事情很清楚么?”
凌不疑聞言,眼睛立刻斜瞟了過來。
“程娘子可不能亂說話,在下可沒有胡亂打聽的習慣。我相信凌大人也知道崔娘子急著要去見的人是誰,不若程娘子問問凌大人?!?/p>
袁慎想禍水東引,少商可不讓,凌不疑好歹還救過她性命呢,可這袁善見呢,幾次三番擠兌于她。
“我就讓你說,你不說,回頭我就和阿姊告狀,說你見我笨,便仗著自己聰明智慧戲弄于我!”
少商知道阿姊最心疼她沒有受到好的教養(yǎng),所以在外若誰敢笑話她笨,阿姊雖然明著不說,但暗里總會做些手腳給她出氣,然后更用心地教授她各種技藝和本領。
袁慎先搖頭,又搖扇子,笑道:“這也不算是什么難打聽的事情。你難道不知,你阿姊與幽州沈侯的女兒是金蘭之交?”
“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相伴五年,交情深厚,那年沈世子成婚,你阿姊伴沈娘子一同回幽州。而崔夫人過世后,你阿姊亦曾在幽州寄居,去歲返回都城,沈娘子不放心她孤身一人行路,便率鐵騎一路護送至河間郡,又在河間郡盤桓數(shù)日,若不是崔世子來接了,只怕要一路送回都城呢?!?/p>
少商別有深意地哼一聲:“善見公子知道得真是清楚!”
袁慎“唰”地將折扇收起,眉頭微擰:“這事情,只要稍微耳目通明的,就沒有不知道的,怎么程娘子竟一無所知嗎?”
少商霎時氣得眼睛發(fā)紅,樓垚見狀,忙寬慰道:“少商,這事我也是頭一次聽說?!?/p>
少商并沒有被安慰到,反而更氣了:原本沒見識的只是她,現(xiàn)在變成他們兩人了。
凌不疑這時也重新落座在石桌前,命梁邱飛端來茶水與點心給少商,道:“我也曾在崔叔父門下受教,叔父教導甚為嚴厲,最常說的就是為人當謹嚴周密,最忌犯口舌。”
袁慎嘴角微抽,這話說給誰聽的呢!
“你阿姊甚少與人論自身過往,更不喜有人拿她的事四處說嘴,而且······”
凌不疑看了袁慎一眼:“若是在下沒記錯,已故的沈侯夫人與令堂是堂姊妹,沈娘子又是在外家長大的,袁公子知道這些事情,似乎也不足為奇。”
少商這才氣順了,再次謝過凌不疑,又惡狠狠地瞪了袁慎一眼。
皇甫儀見袁慎弄巧成拙,忙將人拉到一旁,提議道:“如今雨勢漸大,不若先去駐蹕別院避一避雨?!?/p>
少商不置可否,剛想點頭,就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打頭的是就是兩個少女,齊頭并進,互不相讓,似是在賽馬。
她自然認得其中一個是自己阿姊,還有一個年歲略長的少女,一襲輕甲,沒披雨具,她豪爽地將貼在臉上的額發(fā)抹到后頭去,任憑雨水沖刷美麗英氣的五官。
少商扯著樓垚的衣袖,一臉高興:“回來了,阿姊回來了!”
英氣少女揚鞭策馬,往前一躍,就比她阿姊快了一個馬頭,那少女得意的笑聲穿透厚重的雨幕傳了過來:“阿兕,你病得久了,手腳無力,這一場可是我贏了。”
緊接著雨中又傳來她阿姊不服氣的聲音:“你少得意,還沒到呢!”
“這坡路狹窄,我占了先機,你還能強行······”
話音未落,眾人只見如英輕提韁繩,黑色的駿馬憑空一躍,便飛到那英氣少女前頭去了,馬蹄落地時的泥水還濺了對方一身。
英氣少女氣得甩了一記空鞭,大喊道:“阿兕,你耍賴皮,給我站??!”
“有本事你追上來啊!”如英頭也不回,徑直揮鞭向前。
少商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大聲拍掌叫好,與樓垚炫耀道:“你瞧我阿姊的騎術,高不高明?”
樓垚看了一眼袁慎,如果他沒記錯,好像年前世家子弟約著馬上擊鞠,這位善見公子就是憑借這凌空一躍贏了頭彩。
幾個呼吸后,兩匹馬一前一后停在了亭前,來不及進亭子,那英氣少女就吵嚷開來了:“舅父也太偏心了,憑什么只教你,不教我!這一場,我不服氣,不能算我輸?!?/p>
“哼,我能叫阿伯偏心我,那也是我的本事?!比缬⑺χR鞭,頗有自得之色,“你有什么不服氣的,不如我們跑去豫州找阿伯評理!”
少商從沒見過自家阿姊如此快活的模樣,天真頑皮,像個孩子。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如英快手將人拉進亭子里,笑道:“有什么話,進來再說吧!”
兩人先與皇甫儀見禮,后與眾人廝見。
當人站在面前,少商才發(fā)覺這個少女包裹在馬靴里的腿又長又直,比她阿姊高出有一個頭,言語說話間更是帶著武將人家特有的爽利和不羈,畢竟尋常人也不會用馬鞭衡量人的身高。
少商無語地看著懸在腦袋上方的馬鞭,又看著少女拿著馬鞭與她上下比劃,接著用不可置信的語氣說道:“這就是你阿妹么?和你長得是挺像的,就是看上去太小了,像剛出生的小羊崽子,我一只手就能把她舉起來?!?/p>
說著還真想單手把她給拎起來,少商趕緊躲在樓垚身后。
誰知少女竟然一臉驚奇,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與如英道:“哇,她膽子這么小的嘛!你不是說上回,她把那些人坑進水里,這小不點有這么厲害么?”
黑歷史再度被人提起,少商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了。
袁慎聽了,不由噗嗤一笑,凌不疑也微笑搖頭,顯然兩人也猜到了上次萬家宴會眾女落水一事是誰的手筆。
少女聽到笑聲,側頭看去,她也不用人引薦,直接招呼道:“唉,外兄,你怎么也在這兒?”
袁慎打趣道:“陛下月前詔令姨父回朝敘功,此刻大軍還在路上。懷玉,你的腳程倒是快??!”
沈懷玉十分得意地道:“我可是晝夜不停地急行軍,一人雙騎,日行百里,夜行八十,豈能不快!”
一轉眼又看到旁邊坐著的凌不疑,又上前兩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問好:“子晟兄長,許久不見了,上次托你求情,我才逃過一劫,多謝多謝!”
凌不疑起身回禮,忙道不必。
少商見目光兜兜轉轉又落到自己身上,像是認命般從樓垚身后走出,抬高手臂,準備作揖,結果被帶著濕意的手直接掐住手腕,看著對方目光誠摯,笑容燦爛,少商也跟著輕咧起嘴角。
“我和你阿姊同生共死,互托性命,她的阿妹就是我的阿妹,不必見外?!闭f畢從手腕上擼下一個鐲子,直接套在少商的手腕上。
沈懷玉笑道:“我趕路匆忙,給你帶的禮物還在后頭,這個你先拿著玩吧!”
約有兩指寬的金鐲子上鑲了一圈紅寶石,火彩非凡,少商只覺手心一沉,還沒反應過來,鐲子就順順當當?shù)靥自诹耸滞笊?,只是她骨骼瘦弱,這鐲子太過寬大,直滑到胳膊肘才卡住。
沈懷玉用鞭稍撓撓頭,“呃”了一聲,試探著道:“這個做臂釧、束環(huán)也使得的,若是不成,那就把金子熔了,打成金珠子,和上頭的寶石混在一起,當成彈珠彈著玩······”
“唉,我正好有一支檬子木所制的彈弓,又輕便又結實,回頭找出來一并送你??!”
少商訥訥點頭,霎時就想起了萬伯父,武將人家,都是這般豪奢么!
見她這么乖,沈懷玉沒忍住在她頭上薅了一把,在少商瞪圓了眼睛,想要炸毛之際,又急急松開了手。
接著又把樓垚打量了一遍,眼神兇橫,樓垚努力讓自己不露怯,卻見沈懷玉陡然翻了臉:“好一個河東樓氏!”
她甩動馬鞭,仿佛下一刻就要抽過去,如英與凌不疑同時開口叫?。骸皯延瘛ぁぁぁぁぁぁ?/p>
“沈娘子······”
凌不疑道:“沈娘子一路風雨兼程,想必是又累又乏,翻過這座山坡,就是駐蹕別院,不若先稍作歇息,再論其它,如何?”
沈懷玉恨恨地剮了樓垚一眼,但是她承過凌不疑的情,這個面子不能不給,遂揚起馬鞭沖著如英道:“阿兕,剛才的比試我不服氣,咱們再比過,從這跑到駐蹕別院,誰快,算誰贏!”
如英豈有不應之理:“好啊,比過就比過,咱們走!”
兩人重新上馬,徑直往山下沖去,她們速度快,誰也攔不住,后面跟著的家將部曲見怪不怪,紛紛策馬跟上。
亭子里的皇甫儀見了,笑道:“少年人意氣相投,可以忘憂!”
再回頭,只見凌不疑與袁慎也已經(jīng)穿好雨具,騎上各自侍衛(wèi)牽來的馬,也跟著絕塵而去。
皇甫儀撫須看著雨幕中身手矯健的年輕兒郎,但笑不語,對著這場賽馬的局外人道:“咱們不與他們爭,坐馬車回去如何?”
少商與樓垚齊齊點頭,這灘渾水,他們還是不摻和了,免得水淹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