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低頭不肯說話了，兩人在廊上站了許久，久到凌不疑在堂內(nèi)處理完公事，出來后就看見兩個女孩傻傻地站在春夜里受寒。

凌不疑故意加重自己的腳步聲，果然兩個女孩就如驚弓之鳥，一臉警惕地回頭朝他看來。

凌不疑瞧見如英眼角和鼻頭都微微泛紅，顯然是哭過了，他全當(dāng)沒看見，溫聲問道：“可是迷路了？阿起，去找兩個婢女來。”

沈懷玉忙道：“子晟兄長，我們記得路，只是席上喝多了酒，才想吹吹風(fēng)，散散酒氣，這就回去了?！闭f著就扯著如英往回走。

孰料凌不疑又喊了一聲：“且慢！”

兩人只好止步，靜聽吩咐，以為是有什么要事，誰知他只是尋常叮囑：“痛飲傷神耗血，損胃亡津，崔娘子大病初愈，還是勿要飲酒為好?！?/p>

“是，多謝凌大人關(guān)懷?！比缬㈦y得乖馴一次，“凌大人也有傷在身，也請多多保重自己！”

凌不疑見如英如此模樣，沒忍住輕笑出聲：“也多謝你記掛我。不過，我記得你曾說過，不必與我言謝？”

“那是凌大人得罪我在先，上次獵屋遇險我承大人的情，自然揭過不提。我這次是真心與凌大人道謝的?！闭f著就要拜頭行禮。

凌不疑托住如英的手臂，不讓她下拜，而后側(cè)頭看向沈懷玉：“我有些私事與崔娘子說，不知沈娘子可否退避一二？”

沈懷玉看了一眼如英，見如英點頭，她才道：“我在拐角處等你，天冷，明天還要回縣衙，還得早點安置?！闭f罷，她大步走遠(yuǎn)。

凌不疑身后跟著的梁邱起也退至遠(yuǎn)處，空蕩蕩的走廊上只留下他們兩人。

如英動了動手臂，凌不疑會意，松開了手。

她雙手垂在身側(cè)，頭稍低著，凌不疑身量高，將她黝黑的發(fā)頂和微微抿起的唇盡收眼底。

如英以為這人是要趁機再教訓(xùn)她幾句，結(jié)果等了半天，等來了一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你手還疼嗎？”

如英有些懵，只聽凌不疑又道：“其實是我應(yīng)該多謝你才是。你廢了一張好弓，還勒傷了手，替我取出箭頭?！?/p>

見如英似乎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凌不疑又趕緊解釋道：“我并沒有寫信告你的狀，只是公文往來，添了一兩句而已，我真不知道崔叔父竟然會罰你！”

在他記憶中，她可是家人的掌上之珠，崔叔母愛她尤甚，就算她將天給捅出窟窿來，也只會說“瞧這窟窿捅得又大又圓，我家孩兒就是有本事?！?/p>

那年許氏子弟譏諷崔家阿兄口吃，說“怪不得明明是個世家公子，卻甘心為一農(nóng)夫，這也難怪，畢竟話都說不利索，又如何入仕為官？”

“唉，想想也真是滑稽可笑，雄辯滔滔的文昌侯竟有一個結(jié)巴兒子，哈哈······”

她得知后，直接帶著數(shù)百部曲沖進(jìn)許家，把當(dāng)日出言不遜的許氏兒郎抓出來挨個抽了一頓。

臨走前還砸了許家正堂，在粉壁之上留下詩作嘲諷——“錦衣鮮華手擎鶻，閑行氣貌多輕忽。稼穡艱難總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再送了許氏一塊牌匾，上書“膏梁紈袴”四個大字，許氏一下就成為了整個河南郡的笑話。

許氏家主一狀告到御前，哭求陛下做主，結(jié)果崔叔父直接表明女兒還小，聽不得旁人輕慢自己兄長，一時情急才有此舉，自己回府之后定會好好管教。

陛下樂呵呵地打了一個圓場，許氏家主無可奈何，只能捏著鼻子認(rèn)了。

回府之后，崔叔父高高舉起板子，還沒落下就被崔叔母撅折了，只能不痛不癢地訓(xùn)斥了幾句，末了再無下文。

此事作為笑談傳入宮中，皇后私下里還打趣過：“素來只知文昌侯心如淵海，殺伐果斷，卻不料私下里也是嬌愛兒女的慈父?！?/p>

凌不疑輕聲道：“如英，我不是故意叫你挨罵受罰的?！?/p>

如英十分無語，呵，不是故意地添了那么一兩句，她就挨了一頓罵，要是哪日她有得罪之處，他好好地告上一狀，她豈非要被壓在條凳上受杖責(zé)之刑？

如英扯了扯嘴角，沒好氣道：“哦，我知道了。若是凌大人無事，夜深了，我該回去歇息了?！?/p>

凌不疑站在原看人走遠(yuǎn)，半天后，他問梁邱起：“她這是又生氣了嗎？”

梁邱起適才離得甚遠(yuǎn)，沒有聽見兩人之間的談話，但是看著如英疾走的身影，仿佛是帶了點怒氣在身上的，只能含糊道：“看著好像是有點！崔娘子是女娘，心細(xì)如發(fā)，少主公，您說話該和氣些的······”

凌不疑“嗯”了一聲，想著明明是她自己不愛惜身子，大冬天的鉆到橋底下去玩，鞋襪俱濕，又穿得那么單薄，生了病可是好玩的？

可瞧她一臉病容，還要與他慪氣，心里酸酸軟軟的，于是又問：“你可知怎么哄女孩子高興？”

連女娘小手都沒拉過的梁邱起好生無奈，想了好半天才道：“不如送些禮物？”

凌不疑想了想，才道：“把庫房里未經(jīng)雕琢的各色玉石，全部找出來，挑最好的，送到文昌侯府去。”

他想起在橋下?lián)炱饋淼亩?，指肚大小的粉白玉雕成的茉莉花，托在掌心，甚至能看到花瓣卷合的弧度?/p>

尋常日用已是精致如此，他想，若是送成套的首飾給她，她約摸是瞧不上，也不肯收的。

臨睡前，沈懷玉壓著如英喝了驅(qū)寒的湯藥，喜得趙媼眼睛都瞇了起來。

沈懷玉見狀刮了刮臉頰，偷笑道：“羞也不羞，這么大了，還怕喝藥！”

如英一連漱了三遍口才覺得苦味去了些，氣惱道：“你若喜歡這個味兒，不若明日與我同用如何？”說罷，便扯過被子，倒頭就睡。

沈懷玉哪里肯，扯她起來，往她身后塞了兩三個隱囊，“你剛喝完藥，要仰臥平躺一會兒才好?！?/p>

她拉著如英說話，不肯讓她睡，“你和子晟兄長是怎么回事？我瞧著他對你很是不一般呢！”

如英掩嘴打了一個哈欠：“對我不一般的人多了去了，多他一個，很稀罕么？”

沈懷玉失笑，這話一點也不假，她的確從小就討人喜歡。

如英攏了攏被子，沈懷玉往她腳底下塞了一個暖壺，又摸了摸她的腳心，冷得像冰塊，她嘆氣道：“薛府醫(yī)開的藥你一定沒有按時喝，身上一點熱乎氣都沒有！”

“我病都好了，喝什么藥，是藥三分毒，你沒聽過嗎？”

“這話與我說沒用，等著崔叔父回來，你到叔父跟前狡辯去。”

沈懷玉折起發(fā)尾去掃如英的臉頰，看她不住躲癢，笑嘻嘻地道：“子懷阿兄倒是肯護(hù)著你，就是怕叔父氣狠了，不舍得打你，叫子懷阿兄挨個雙份的?！?/p>

如英懶得理她，又打了三四個哈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且等阿父回來再說吧！”

“唉，我說真的，你這次與我一道回幽州，或者我送你去丹陽，不然回永昌也好，何必要困在都城里！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好人都要悶出毛病來了！”

沈懷玉忽然正色道：“你若是擔(dān)心你阿妹，帶著她一道走便是，反正她與樓家的婚事未必能成！”

如英被這句話驚走了困意，睜大眼睛，撐著頭，輕聲道：“你倒是看得明白?！?/p>

“我好歹也在崔叔父跟前受過教，這事雖不敢說十分明白，但大約看出來是個什么意思了。且不說雍王那里是個大變數(shù)······”

她貼著如英的耳朵輕聲道：“就說樓太仆忠心太子，我們幾家和乾安王族還有宣氏可沒有交情！”

有仇倒是真的，當(dāng)年老乾安王做的孽，如今都要返到太子身上。

如英捏了捏她的手，咬著字眼不放：“少商姓程，什么時候算到‘我們幾家’里頭去了！”

程家這批新貴可是在老乾安王倒下來之后才起來的，底子干凈，不似她們，家中長輩手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不少乾安王族的血。

沈懷玉語氣嘲弄：“只怕樓家不是這般想的呢！”

“管他們是如何想的，便如你之前所言，有雍王這個變數(shù)，肖何兩家婚事未必能成?！?/p>

如英臉上微有悵然之色：“那樓垚倒真是個赤子心腸的好人，少商也挺中意他，我真不知道我這般袖手旁觀，來日她會不會怨恨我?！?/p>

沈懷玉點在她的眉心，沒好氣道：“難道除了樓垚，這世上竟沒有一個出挑的兒郎？此時說這些也言之過早了，若是婚事成了呢？你就該擔(dān)心樓家會不會趁勢貼上來了！”

外頭夜色沉沉，怕是已過三更，沈懷玉催如英快些入睡，自己也扯過被子蒙頭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