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件事發(fā)生的順序發(fā)生了顛倒,霍氏遺孤的身份,沒有成為他的護身符,反而變成了勾魂索。
絕大多數臣子認為霍不疑敢盜用虎符,弄兵犯上,陳師京畿,都是仗著亡父亡兄的功勛遺澤。
于是,就算文帝不肯召開大朝會,連小朝會也停了,他們仍前仆后繼地往尚書臺投疏哭諫,請求嚴懲霍不疑,包括但不限于剝奪一切官秩、削爵為民、流放邊地、永不起復,甚至處以極刑,以示國法森嚴不可犯,以絕后世宵小之心。
當然也有少數臣子為之求情,準確來說,應該是只有三人——崔祐、吳大將軍和三皇子。
崔祐和吳大將軍聲淚俱下地懇求文帝顧念舊情,千萬保全霍不疑這根霍氏獨苗的性命,而三皇子更是直言犯上:“若不是太子兄長擔不起這座江山,子晟又何必冒死行兵諫之舉?比起殿外那些只知呼呼喝喝的祿蠹,他才是真正的忠直之臣!”
“父皇若是誅殺了這樣的忠臣與直臣,這天下的仁人志士心有戚戚,怕是個個要采薇而食,餓死首陽山了!”
“他是忠臣,是直臣,那你呢?你是不是早就與他勾結在一起,他行此事,是不是你在暗中授意的?”
三皇子事前的確不知情,但他沒有辯解,而是選擇認下:“父皇若要處死子晟,兒臣愿與之同罪!”
“好一個‘與之同罪’!”文帝摘下懸掛在壁上的寶劍,連劍鞘一起重重打在三皇子的身上。
“你這個逆子!”自霍不疑被關進北軍獄后,文帝心里就憋著一股火,此刻閘開,全都燒向了三皇子了,“你說太子擔不起這座江山,你就擔得起么?太子再不好,至少他比你仁厚!”
三皇子既不躲,也不求饒,他梗著脖子道:“君主無所謂仁厚與刻薄,只需依情理行事。獎賞與懲罰,原本就是君王手中的兩柄利器,上能駕馭群臣,下能治理百姓,而太子的仁厚,恰恰是放棄了這兩柄利器。從太子妃到東宮諸臣,該獎的不獎,該罰的不罰,弄得身邊處處隱憂,父皇當真覺得這種仁厚是好事嗎?”
“一室之不治,何家國天下之為?父皇當真覺得仁厚的太子,擔得起這座江山嗎?”
守在殿外的袁慎讓小黃門退遠了些,三皇子這話雖然是實話, 但也著實過于狷介了。
他又不由想起如英以前對新舊兩位太子的評價,她雖與新太子不睦,但也不得不承認:“東海王是好人,可他做不成好君主;太子不是好人,可繼往開來,撫民興邦,非其莫屬也?!?/p>
殿內,這對天家父子的爭執(zhí)還在繼續(xù)。
文帝怒不可遏,額角暴起道道青筋:“你自己性情褊察,就來非議兄長,好好好,我平日倒沒看出來!朕也喜愛仁厚,朕也贊賞太子的仁厚,你待如何?!”
三皇子聲氣也不弱:“父皇難道忘了前朝之事?自高祖起,前朝一氣出了六位英明之君,而至宣帝,論功為中興之君,論罪則為基禍之主,若不是他執(zhí)意傳位給性情優(yōu)柔的元帝,何至于威權始奪,致生戾帝之亂?!”
“那幾十年的亂象,父皇是親身經歷過的,為了這天下太平,父皇又付出了多少,難道要兒臣一一細數嗎?”
“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安定了下來,父皇難道就忍心再將萬民陷于水火流離,就忍心忠臣良將的熱血白流?您于心何安吶!”
“好!好!好!”文帝聲音暴烈,幾近于吼,“照你這么說,朕讓太子繼位就是不顧天下百姓的死活,對不起朕那幫早死的老兄弟,是個大大的昏君,那立你為儲,朕就是明君啦?!”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但,但是······”對上處在盛怒中的父親與君主,三皇子緊咬牙根,豁出去道,“兒臣毛遂自薦,可擔社稷之重!”
殿內倏地安靜了下來,然后是一道利劍出鞘的嗡鳴聲。
袁慎見情況不妙,急忙沖了進去,果見文帝舉劍向三皇子劈去,而三皇子不知是不想躲,還是不敢躲,竟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袁慎一把揪住三皇子的后衣領,大力拖拽著他往殿外逃去,“小杖受,大杖走,殿下這是欲陷陛下于殺子不義之名嗎?還不快走!”
聽見“殺子不義”四字,三皇子仿佛才回過神來,深深凝視了袁慎一眼,隨后悶頭遁走了。
袁慎轉回殿內,只見利劍雖同劍鞘一起,被扔在了地上。
文帝面色黑沉地坐在陛階上,余怒未消,他止住袁慎下拜的動作,直接問道:“方才那逆子的話,想必你都聽見了,你覺得他說的對嗎?”
“朕是不是該遂了那兩個逆子的心意,廢了太子,改立新君?!”
袁慎面上表情沉靜而鄭重:“三皇子之言,涉及為君之道,非臣下可以論之。至于廢立之事,既關社稷,亦系宗祧,國事家事,非君父不可獨斷,豈臣子所敢妄議?”
文帝起身,走至御案后,看著攤在上面的絹帛,目光緩緩地掃過上面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那趴在枝上去摘果子的男孩。
文帝看了又看,終于忍不住點在孩子的眉目上,“那你呈上這畫,意欲何為?也是讓朕念及舊情,寬赦那豎子嗎?”
他手指又虛點在那紅果上,忽地聲色俱厲:“還是說,你也是來勸諫朕廢黜太子的?”
“臣不敢?!?/p>
“你不敢?”文帝重重一拳,捶到案上,激得筆筒里的毛筆都跳了起來,“你都敢以腐果比太子了,還有什么不敢的?”
“這卷畫,臣曾拿到弘文館,請諸位博士賞鑒過,紛紛言道‘家人行樂,怡然自得,乃上佳人物圖畫’,陛下何故指稱太子?”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文帝死死盯著那顆低垂著的,卻毫無懼意的頭顱,臉上不由扯出一絲冰冷的笑:“好,好一個‘家人行樂,怡然自得’!好一個弘文館眾博士的‘上佳人物圖畫’!”
“朕往日只知,崔氏畫得一手好丹青,沒想到她更做得一手好文章!”
袁慎伏身,聲音依舊平穩(wěn):“內子一介婦人,哪知朝堂之事,只是宥于霍崔舊交,勉力為之!畫作優(yōu)劣,自有公論,至于陛下從中看到了什么,亦非臣所能揣測?!?/p>
“好一個‘非你所能揣測’!”文帝繞過御案,一步步走下陛階,玄履停在袁慎咫尺之前,巨大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那你便給朕揣測揣測,這‘腐果’之喻,究竟是何意?”
“你若答不出,朕就去問這作畫之人!”
袁慎終于微微抬頭,迎上文帝探究而憤怒的視線,眼神清正,毫無躲閃:“陛下,《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果實之腐,或因蟲蠹內生,或因風雨外力,更或因······滋養(yǎng)之土早已敗壞?!?/p>
“臣日前見東市有果,外觀光鮮,內里卻腐,故有所感,與畫作無關,更非敢妄議儲君。陛下若覺此喻不當,臣甘領罪罰?!?/p>
“那依你之見,”文帝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東宮這片土,是如何敗壞的?”
“臣非東宮侍臣,實難深知?!痹髟俅喂笆?,“臣只知,防微杜漸,杜漸防萌。見一腐果,當思其因,速去,而非佯作不見,任其自爛枝頭。否則,一果腐,累及枝葉,后及干,及根······”
“及干,及根······”文帝重復著這幾個字,轉身朝御座走去,聲音里的暴怒亦漸漸平息,只剩沉沉的疲憊,“那個豎子也是這么想的嗎?”
袁慎避而不答,只道:“太子仁厚,又這般信任于霍侯,以霍侯的聰明智慧,將來太子登基,以他的本事,獨攬大權,專國秉政亦不是難事——”
殿內忽然想起“喀拉”一聲,原來是文帝心神震動之下,將御座的漆木扶手給捏碎了。
袁慎穩(wěn)住心神,繼續(xù)道:“可霍侯沒有這么做,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沒有動過!三皇子說霍侯是忠直之臣,臣覺得,這四個字恰如其分,只是還有不足?!?/p>
“霍侯是忠臣、直臣,”袁慎沉聲,一字一句道,“也是孤臣!”
文帝緩緩松開手,任由漆木碎屑自指間簌簌落下。
他再度低頭,看向面前的帛畫,沒忍住閉了閉眼,只聽袁慎還在繼續(xù)說:“這般孤臣,心中只有君父,只有社稷,唯獨沒有自己?!?/p>
“所以他就敢興兵,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文帝猛地拍案,聲音卻是顫抖的,“就敢在朕面前自刎?!”
“陛下,霍侯可能并非有意行此狂悖之舉!”袁慎深深叩首,然后直面君上,“十數年來,霍夫人是霍侯唯一在世的血親,既為姑侄,情如母子,驟然過身之際,霍侯急痛迷心,行止失?!?/p>
袁慎一語雙關,“萬望君父見憐孝子之心,從寬發(f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