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時,南安縣衙二堂,一身殷紅色官服的縣令崔諒帶領(lǐng)主簿、縣丞、縣尉、師爺、捕頭、牢頭等人叩拜突然駕臨的欽差大人。丁五味坐在主位上擺著欽差的譜,一邊笑嘻嘻地品著茶,一邊偷偷朝站在他旁邊的楚天佑擠眉弄眼。楚天佑覺得他小小地耍一下官威無傷大雅,便不甚在意,只是與身旁站著的趙羽、白珊珊相視之后皆無奈搖頭。
崔諒領(lǐng)頭撩袍子跪下,抱拳道:“下官南安縣縣令崔諒崔恕之,率領(lǐng)縣衙一干人等參見欽差大人!”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丁五味聽了,急急咽下滿口的茶水,放下蓋碗立馬興味盎然地問道: “什么什么?樹枝?你叫‘樹枝’?樹上的……那個枝啊。嘿嘿,這名字好記?!倍∥逦墩Z不驚人死不休,還一邊說著一邊拿手比劃樹枝。楚天佑三人既驚訝又尷尬,崔縣令等人詫異又疑惑。一屋子人,只有丁五味全然不知何事,依舊滿臉笑嘻嘻。
趙羽盡管心里翻白眼,但還是硬著頭皮為丁五味補救。他訕笑著對崔諒說:“崔大人請不要誤會,我們丁大人為人隨和,不拘小節(jié),貫愛說笑。他自然明白崔大人是姓崔,名諒,字恕之,‘寬恕’的‘恕’,‘之乎者也’的‘之’。丁大人只是跟大家開個玩笑,絕無冒犯之意,望各位不要過于緊張?!贝拚彽热艘仓荒艽蛑Q贊欽差大人的詼諧。丁五味聽了趙羽的話后知后覺地尷尬。
崔諒恭敬地對丁五味說道:“欽差大人乃國主近臣,向不輕出,出必有因,今日惠然枉駕我南安縣,可是下官有何有虧職守之處,欽差大人想要對下官有所訓示?”這話聽著恭敬,卻沒有任何面對上官的惶恐和阿諛,不卑不亢,果然是剛直之人。
丁五味依舊是笑呵呵的,放下蓋碗,擺擺手道:“訓示不敢當,就是替國主到處走走,四處看看,跑跑腿而已?,F(xiàn)在呢,跟我的徒弟,和朋友,”,他扭頭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三人接著說:“正好走到了南安縣,一看,果然是民風淳樸,百姓富足啊,崔大人真是治理有方啊。本欽差大人也聽到了百姓對崔大人你的贊譽,都說你是個好官兒?!?/p>
“哪里,哪里。欽差大人謬贊了,這上托國主洪福,下賴百姓有德,下官不敢居功?!?/p>
丁五味最怕這文縐縐的一套,趕緊話鋒一轉(zhuǎn)打斷他:“不過呢,本欽差卻聽到了最近一樁……有點奇怪的殺人案?!彼f完直勾勾盯著崔諒的神色。
“哦?不知欽差大人指的是哪樁案件?這‘奇怪’又是何意?”盡管他強裝鎮(zhèn)定,很快掩飾,但四人都看出來了,聽到丁五味的話他明顯神色一滯。
裝傻充愣是吧?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那就看誰裝得過誰!丁五味心中暗忖,面上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好似真的不知詳情一般說道:“就是,那個茶莊打死人的案件。不知此案是怎么回事?崔大人你又是如何審理的?”
崔諒面上的不自然稍縱即逝,朗聲答道:“回欽差大人話,此案是由三人去本地茶商鐘家的茶莊買茶葉引起的。那三人去鐘家挑選茶葉時因茶葉不合心意與茶莊的少東家起了爭執(zhí),那少東家一怒之下打死人,因而釀成這人命案。此案經(jīng)下官細細審理,人證物證俱全,殺人動機也明顯,所以下官才將鐘齊定下殺人之罪。”
“哦,人證物證俱全,殺人動機明顯?!倍∥逦斗畔律w碗,把“哦”拖得極長又抑揚頓挫?!班牛犉饋泶_實沒什么問題啊,崔大人你也是照章辦事,秉公辦理?!比欢掍h一轉(zhuǎn),“不過呢,本欽差卻聽到了更多的詳情。不知道崔大人你知不知道?!?/p>
“下官愿聞其詳?!贝拚徱迅杏X到這位欽差就是沖著這個案子來的。
“就是,本官聽說,被打死的那個,叫什么三的,健壯如牛,身強體壯,打死人的那個鐘家少爺,他就是個少爺秧子,不被人一拳打死就不錯了,還能一拳打死人吶?!闭f完緊盯崔諒。
“回欽差大人,據(jù)圍觀的百姓作證,確實如此。許多人都親眼看見確是鐘齊一拳打死賴三,圍觀百姓皆可為證,下官的卷宗里也是據(jù)實記錄,大人若是有所懷疑,可查閱卷宗?!?/p>
“崔大人”,楚天佑感覺崔諒在有意避重就輕,怕丁五味被他帶偏,適時插話:“欽差大人并非懷疑大人你記錄不實或是百姓所言有虛,只是對此案尚有疑惑?!?/p>
“不知欽差大人和楚公子有何疑惑?”崔諒確定他是被死死咬住了。
“就是丁大人方才所言,一個文弱的讀書人,一拳打死一個壯漢,崔大人不覺有異?還有,據(jù)說鬧事的三人是幾個地痞無賴,他們會去茶莊品茗?賴三死了之后,同行的兩人突然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大人不覺得這太巧了?”楚天佑這話說得不疾不徐、云淡風輕,眼睛卻是炯炯有神地盯著崔諒。
“楚公子,因為此案是諸多百姓有目共睹的,鐵證如山,沒有異議,下官就結(jié)案?!?/p>
“哦?一樁疑點重重的殺人案,崔大人不驗尸在幾天之內(nèi)便審結(jié)了?不知大人是如何記錄在案,又是如何上報刑部的?”楚天佑步步緊逼,轉(zhuǎn)頭又朝丁五味說道:“丁大人,我們可需查閱相關(guān)卷宗?”
“嗯,好,好。崔大人,那就麻煩你了?!闭戎杩粗约和降芨蘅h令過招的丁五味突然被點名,他這個精明的徒弟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崔諒只好命師爺去取卷宗。他已經(jīng)確定這個楚天佑絕不是個隨從這么簡單,而且欽差大人似乎對他言聽計從。
楚天佑似乎也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咄咄逼人,趁著等候卷宗的間隙,他想緩和一下氣氛。他抿了一口茶,娓娓問道:“聽聞崔大人是前朝的三甲進士?”
崔諒對于他突然轉(zhuǎn)換的話題和態(tài)度一時有些錯愕,只能滿腹狐疑地稱是。
楚天佑又坦言道:“楚某對崔大人的才學十分佩服?!比缓笏鎺⑿Φ乩^續(xù)說:“我還聽說,崔大人對五律之事頗為精通,尤其喜愛琵琶?”雖是問句,楚天佑卻絲毫沒有疑問的意思,他根本就不在意對方是否真的精通琵琶。
雖是疑竇叢生,但到底是在說自己擅長之事,崔諒放松不少,笑著回答:“不敢當,下官才疏學淺,對音律也是略知一二,不過是素日里關(guān)起門來自娛自樂罷了,見笑了?!?/p>
“在下還聽說,崔大人對鐘家的傳家寶燒槽琵琶愛不釋手呢,果真是愛好音律之人?!?/p>
聽到“燒槽琵琶”,崔諒的神色閃過一絲異樣,雖是稍縱即逝,但還是被楚天佑敏銳地捕捉到了。再回答楚天佑問題時,崔諒明顯謹慎很多:“是啊,那是稀世之寶,任哪個愛好音律之人都會愛不釋手?!?/p>
楚天佑點點頭,接著他的話說道:“的確,可惜,聽說那琵琶失竊了,真是可惜。聽說鐘家人到縣衙報案了,不知可有什么線索?”
此言一出,崔諒面色有異。楚天佑確定他與燒槽琵琶失竊有關(guān)。崔諒不愧是是宦海沉浮之人,鎮(zhèn)定地回答:“可惜,還不曾尋得蛛絲馬跡,慚愧,慚愧?!?/p>
楚天佑笑了笑,接著說:“欽差大人此次代天巡狩,少不得例行公事,替國主巡查各地庶政,楚某想代欽差大人請教崔大人幾個問題。”
“楚公子請賜教。”崔諒覺得,比起那位貌不驚人、言不壓眾的丁大人,這位楚公子倒更像欽差。此人不可等閑視之,須小心應對。
“敢問崔大人,南安縣有人丁多少?門戶幾何?”
“南安縣有人口六萬五千八百多人,一共有一萬零一百多戶人家?!?/p>
“南安縣有田畝多少,收成如何?”
“鄙縣有良田約三百頃,瘠田約二百頃。下官到任三年皆是豐年,全縣每年產(chǎn)糧十二萬石到十五萬石。除去去歲上繳了一萬石給朝廷充作塞北戰(zhàn)事的軍糧,其余兩年的糧食皆留給百姓了。”
“戰(zhàn)備糧倉存糧多少?”
“戰(zhàn)備糧倉長期存糧五萬石?!?/p>
“糧價如何?”
“回楚大人,下官到任的第一年,百姓購糧,一斗米十一錢,今年是七錢?!?/p>
“百姓的徭役幾年,賦稅多少?”楚天佑越問崔諒越懷疑他的身份。
“新國主即位后,明令要輕徭薄賦,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下官自當遵從?,F(xiàn)下我楚國已無戰(zhàn)事,本縣也并未大興土木,是以無需勞役,只需每甲(十戶為一甲)征調(diào)一名二十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的男丁服三年軍役即可。賦稅是按人頭上繳,每人每年五兩銀,服軍役者不必繳納賦稅?!?/p>
楚天佑暗暗點頭。
恰在此時,刑名師爺取來了鐘孟賢殺人案的卷宗。楚天佑細細查閱,如椽大筆,筆下風雷,言之鑿鑿,立論遑遑。此人確如傳言所說,是個精明能干、明察秋毫之人,那么鐘孟賢的案子必定是他有意為之,楚天佑深感惋惜。
合上卷宗,楚天佑朝清閑了半天的丁五味使了個眼色,丁五味心領(lǐng)神會,打著官腔開了口:“崔大人,因為死者的死因?qū)嵲诳梢?,所以本欽差想借你的仵作一用,明日驗尸,不知崔大人可有異議???”雖說是問句,可丁五味的語氣絲毫不見商量的口氣。
“欽差大人是信不過下官?”崔諒有一絲慌亂,卻在強裝鎮(zhèn)定。
“誒,本欽差信不過的是那個死人。你不用擔心先前給刑部的文書,本欽差可以親自修書一封給刑部以作解釋。怎么樣,我想明天一早親自去看驗尸,有沒有什么不便之處?。俊?/p>
“沒……沒有,沒有,下官這就安排仵作明天去驗尸?!?/p>
“那就辛苦了,崔大人?!?/p>
“職責所在,應該的?!贝拚徔戳丝醋糜行┿紤械亩∥逦?,又開口:“丁大人與幾位大人旅途勞頓,又說了半天的案情,想是有些累了,下官這就命人領(lǐng)幾位去早已準備好的廂房,這幾日還請各位就屈駕在縣衙小住幾日,大人以為如何?”
“好,好?!倍∥逦洞_實坐得渾身不舒服,巴不得早點走。
幾人跟著下人前往廂房,就在即將走出花廳之際,楚天佑突然轉(zhuǎn)身喊了一聲:“崔大人,明日我等同欽差大人一同去看驗尸”,而后放慢語速,說了一句:“欽差大人也是懂醫(yī)術(shù)的。”
此話一出,楚天佑看到崔諒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