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至,一頭駿馬馱著穿著軍裝的女人停在公主府邸門前,上面的人一躍而下。
阿格樂婭伸出手臂,下一秒,被高大壯實的身體撞了個滿懷,甚至往后退了幾步。
她無奈的笑了笑,拍了拍那被明橙色卷發(fā)鋪滿的后背。
“……萊拉,是我太久沒有去靶場,還是你的肌肉又變多了?我剛剛差點就被你撞翻了?!?/p>
“阿格樂——我好想你啊——還有你的廚房……你都不知道前線到底吃的是什么東西……”
公主的兒時玩伴在她充滿玫瑰香氣的頸窩里委屈的哼唧,如同一條被踹了一腳的小狗狗,這樣的形容用在萊拉身上大概會讓她那些軍校的同班同學(xué)大跌眼鏡,瘋女人萊拉怎么可能會有這種表現(xiàn)?但是阿格樂婭知道,萊拉就是會有這種可愛的表現(xiàn)。
只對她和萊拉那位年輕英俊的將軍父親有。
“好啦好啦,有什么我們進房間再說,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親愛的?!?/p>
阿格樂婭聲音愉快,于是她懷中那個姑娘也抬起頭,一雙明亮圓潤的綠眼睛與阿格樂婭對視,里面充斥著多到讓人有些害怕的愉悅,對此,阿格樂婭早已習(xí)慣。
少女用快樂的聲音回復(fù)她的朋友。
“當(dāng)然,我也有很多!”
一杯蘇萊曼尼咖啡已經(jīng)在桌子上放了太長時間,失去了滾燙的溫度,因為它的主人正在專心致志的處理眼前的香腸抓飯,萊拉上一次休假是兩個月以前,這兩個月,年輕的中尉和她的士兵在一起吃飯,肉是幾乎看不見的,只有一點面片湯和面包,還不一定能填飽肚子。
“好吃……好吃……前線連個調(diào)味料都舍不得放……”
“那你是怎么又變壯的?”
公主挑起眉毛發(fā)問。
“……你都不知道,前線到底是什么鬼樣子,糧根本發(fā)不下來!如果不是我去申請,我手底下的兵就得餓到死!而且連最基本的藥品他們都不往下發(fā),光是因為小病死掉的士兵就不計其數(shù)!”
萊拉撕扯下一塊烤肉,用被狠狠咬了一口的烤肉指了指那此刻并不在這里的上級。
“我們早該學(xué)學(xué)威爾斯特林了,他們的士兵至少不會因為這幫混蛋平白無故的死在戰(zhàn)場上!我們的醫(yī)療水平和管理能力簡直是狗屎一坨!”
萊拉在某些方面有點毛病,不過總體而言她很珍惜自己手底下的兵,甚至做到了許多和她一樣出身軍事家庭的青年男軍官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放棄軍官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選擇和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一起同吃同睡。
當(dāng)然,如果僅僅只是有著高貴的品質(zhì),那么她還不足以成為阿格樂婭的同類,萊拉同樣是個優(yōu)秀的將領(lǐng),她能把損失控制在最小的同時奪得勝利,這在蘇萊曼尼節(jié)節(jié)敗退的時期是個很難得的優(yōu)點,尤其是當(dāng)這個時期飯桶異常多的情況下。
萊拉·雷希德,阿斯蘭·雷希德的養(yǎng)女,六歲時便被送入宮中,與阿格樂婭成為了朋友,她們兩個在諸多事情的看法上都相當(dāng)一致,也因此,萊拉成為了她的計劃里的第一位參與者,當(dāng)然,并不是最后一個。
這場戰(zhàn)爭以后,蘇萊曼尼并沒有撈到任何好處,反而作為恥辱的戰(zhàn)敗國被其他國家所掌控,驕傲的蘇萊曼尼不再,這個國家反而變成了外國人的天下,而哥哥還蜷縮在自己的宮殿中,恐懼著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每一個人,然后把他們趕得遠遠的。
“是啊,軍事上我們的確需要改革,那么,士兵們的態(tài)度呢?”
“非常不爽,只要我稍微一開口,他們就會把對蘇丹的不滿全都發(fā)泄出來?!?/p>
“好跡象,看來接下來的工作就不需要多費心了,穆斯塔法已經(jīng)集結(jié)起了軍隊,議會也在逐步建立,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剩下兩個,我們得爭取到外界的同情,以及殺死蘇萊曼尼的意志?!?/p>
萊拉將米布丁送入口中,這是她今天吃下肚子的第九道菜肴,卻不是最后一道。
“前面那個有點困難,穆拉德封鎖了一部分線路,雖然時不時有消息傳出去,但是也會被駐扎的威瑪聯(lián)軍攔截,如果蘇萊曼尼的權(quán)力還保留著,這種麻煩以后會更多,奪取穆拉德的蘇萊曼尼權(quán)能的計劃得快點了,阿格樂婭,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
諸神在離去前,曾經(jīng)賜予了神的后代權(quán)能,這讓他們可以利用這種權(quán)能使用特殊的能力,也能靠著這種權(quán)力,保護自己的領(lǐng)土不會變成巨陸的樣子。
蘇萊曼尼的權(quán)能為預(yù)言,這導(dǎo)致阿格樂婭他們的行動常常能被預(yù)知到,帶給他們不小的麻煩,而權(quán)能反復(fù)被濫用也帶給阿格樂婭一個不能接受的后果,這就是為什么她著急要找到萊卡。
阿格樂婭按一下桌上的傳喚鈴,招來女仆,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女傭們安靜而無聲的進入房間,收走桌上的盤子,放上新的食物,然后悄無聲息的離開這里。
阿格樂婭在心中默默念出咒語,房間頓時被一層薄而半透明的紗一樣的魔力所包圍,寂靜女神的帷幕,貴族常用的防竊聽手段。
關(guān)于那個男孩的事情,是最重要的秘密。
“我收了一個奴隸,他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命定之人。”
萊拉的表情驚訝不已。
“奴隸!?這個時候?。空J真的嗎?”
蘇萊曼尼國內(nèi)情況混亂,有的落后地區(qū)仍然保持著奴隸制,威爾斯特林和馬格蘭斯菲特偶爾會利用這一點煽動當(dāng)?shù)嘏褋y。
阿格樂婭嘆了口氣,她不喜歡預(yù)言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不過,現(xiàn)在她不得不相信。
“不管我認不認真,賽里木是這么說的,我也只能這么相信了,不過,萊拉,這家伙大有來頭呢?!?/p>
“怎么?”
“看這個?!?/p>
阿格樂婭往桌子上的空隙放了一張畫,那是她畫下的萊卡,雖然只能憑借記憶畫出大概,但是重點并不是萊卡的相貌,他長得不算好看,重要的是萊卡的發(fā)色與瞳色。
萊拉深吸一口氣,抬頭,皺著眉看向阿格樂婭。
“他們?”
“他們。”
阿格樂婭點了點頭。
蘇萊曼尼與拉梅尼亞在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合作,甚至拉梅尼亞還派出過顧問來協(xié)助戰(zhàn)爭,阿格樂婭雖然沒怎么見過這些來自拉梅尼亞的客人,但是萊拉作為國立軍事學(xué)院的學(xué)生是見過自己的外籍老師們的。
其中一些是拉梅尼亞的皇室成員,致力于保證血統(tǒng)純正的拉梅尼亞皇室基本上都有著銀色的頭發(fā)與紅色的眼睛,普通民眾或許不知道萊卡的外貌到底意味著什么,但是萊拉和阿格樂婭都清楚。
萊卡極有可能是拉梅尼亞皇室的子嗣。
不過,萊拉仔細看了看,便指了指畫上阿格樂婭涂了色的部分發(fā)問:
“這家伙的頭發(fā)感覺更像是灰白色呢,另外一只眼睛的顏色也不對?!?/p>
阿格樂婭從小便學(xué)畫畫,萊拉相信她對于色彩的敏感度。
“他瞎了只眼睛,不過眼睛還是紅色的,所以我懷疑這家伙有可能是拉梅尼亞的皇室之子,這家伙一直表現(xiàn)得很緊張,而且脖子上的符文顯示,他血統(tǒng)相當(dāng)?shù)募冋?,一半為鷹,一半為人,說明他是父母雙方血統(tǒng)都極為純正混血,拉梅尼亞人和潘東妮婭人的混血?!?/p>
萊拉摸著下巴,努力的搜索著自己的回憶。
“據(jù)說拉梅尼亞人和居住于拉梅尼亞帝國內(nèi)的潘東妮婭人有過戰(zhàn)爭,應(yīng)該是那個時候俘虜了不少潘東妮婭人女性為他們生育所謂的戰(zhàn)爭之子吧……真是沒人性啊?!?/p>
阿格樂婭托著下巴望向窗外。
“是啊?!?/p>
黑堡事件,雖然在報紙上只是曇花一現(xiàn),不過這事在知道的人眼中也是相當(dāng)?shù)谋ㄐ孕侣?,拉梅尼亞在?zhàn)爭期間暴力搶奪女性,然后將其囚禁在各地,為拉梅尼亞王族生下所謂拉梅尼亞純正血統(tǒng)之子,如果不是后來位于中央城區(qū)的黑堡中有女人逃了出來,將拉梅尼亞的罪行公之于眾,恐怕這消息就被埋進土里了,不過,這消息后來在多方協(xié)商之下最終還是沒幾個人知道,畢竟當(dāng)時威瑪聯(lián)軍甚至差點把黑堡直接一把火給燒了。
“……能從那地方逃出來,這小子,也挺有能耐的?!?/p>
萊拉佩服的感嘆,阿格樂婭搖了搖頭。
“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王族之血,他說不定真的能幫到我們什么,但是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得讓他幫我們搞一頭龍來,萊拉,這是我叫你來的另外一個原因,你這兩天陪他買點裝備什么的,錢我出……你可以去【船上】看看?!?/p>
阿格樂婭笑著比劃一個數(shù)字,萊拉頓時打起精神,手指撈起咖啡杯,笑著與公主一起舉杯,然后喝下了已經(jīng)冷掉的飲品。
“好嘞,包在我身上,公主大人!”
————————
【噓,醒醒?!?/p>
似男伺女,沙啞而動聽,遙遠卻又仿佛近在耳邊。
你是誰?
他詢問,他看不見,感受不到,唯有聲音。
【是派赫萊爾到這里來的人,我建議你快點醒來,萊卡,再不醒來,你照顧的那個人就要出事咯?!?/p>
赫萊爾……那個惡魔?
什么意思?
【總之,你快點醒來吧,親愛的,你得醒過來?!?/p>
我要怎么才能醒來?我可是在做夢。
【也對,那這樣,我?guī)蛶湍惆?。?/p>
什么——???
眼前瞬間明亮起來,周圍頓時有了聲音,刺耳的尖叫,暴怒的戰(zhàn)爭怒吼,開槍的聲音,子彈刺穿血肉的聲音,凌亂的腳步聲,炮火聲,到處,到處都是聲音。
血色,灰色的軍服,死人皮膚的蒼白,渾濁的泥坑,相似的臉龐。
刺鼻的氣味,血腥味,肉體燃燒的氣味,臟器腐爛的氣味,食物腐敗的氣味,哪里都在腐爛,蒼蠅到處都是,老鼠到處都是,疾病到處都是。
他干了什么?
他開了槍。
他的槍,對準(zhǔn)他的同類,他的同族,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開槍,奪走一個生命。
噓,他說,這就是你做下的,這就是你的罪,你會和戰(zhàn)爭,和我一樣腐爛。
別西卜這么說,他感到眩暈,他的那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他用力將箭拔了出來,他完好的眼睛看見,那顆血紅色的眼睛與自己對視。
他想哭,他想要尖叫。
于是他尖叫出聲。
“啊啊啊啊啊啊——”
渾身劇痛,萊卡從冰冷堅硬的瓷磚地板上爬起來,齜牙咧嘴,渾身的骨頭都因為從床上摔下來而發(fā)痛。
什么……是做噩夢了嗎……
萊卡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清醒的瞬間他就忘記自己做了什么噩夢,只記得自己必須醒過來。
為什么要醒過來?
萊卡不知道,但是萊卡知道一件事,一般能讓自己驚醒的,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房間里安靜的可怕,他立刻抬頭看向門外,這個角度本來應(yīng)該能看見賽里木王子的腿,可是此刻,王子本人卻不在床上。
萊卡趕緊穿上鞋,手指驅(qū)動火魔法點燃蠟燭,抓著燭臺便去尋找王子,這是否是阿格樂婭說的那種特殊情況?他不確定,但是現(xiàn)在他一定要先去看看王子的安危。
“……賽里木王子?”
離開自己的房間,他小心翼翼的低聲呼喚王子的名字,抬頭四處尋找,燭臺微弱的光芒為他提供一點光亮,床上除了被子以外沒有任何東西,王子也不在房間的其他角落,不過,萊卡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在靠墻的床縫,那個僅僅能站著一個人的狹小空間里,王子正蹲著面向角落。
一塊黑布遮住了他的頭部,他就在那里靜靜的蹲著,萊卡甚至感覺不到他有在呼吸。
萊卡咽了口口水,他迅速后退,和王子保持一個安全距離,然后來到了王子的斜對角。
地上畫著一個魔法陣,那是阿格樂婭告訴他的,發(fā)生緊急情況后就要啟動的魔法陣,萊卡用燭臺鋒利的邊緣切開了自己的手指,滴了幾滴富含魔力的血液進去,當(dāng)做是喚醒魔法陣的祭品。
魔法陣閃了幾下光,似乎是啟動了,但是接下來干什么呢?萊卡不知道,他就和一個看起來情況就不太好的王子困在了這個房間里。
萊卡持續(xù)保持不動,他不能放著王子一個人在這里,也不想上去看看王子怎么辦,他就這樣沉默無聲的待了幾分鐘,直到那邊開始發(fā)出詭異的聲音。
“呼……呼……”
如同野獸般的喘息,好像拉風(fēng)箱一般的聲音,很難想象一個年輕瘦弱的王子能發(fā)出這種聲音,萊卡知道,自己再不過去就不合適了,于是壯著膽子走了過去,同時做好隨時逃跑的準(zhǔn)備。
他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發(fā)出很小的,帶著猶疑的聲音。
“……賽里木王子。”
他迅速地回頭了,露出的卻不是賽里木王子的臉。
萊卡心跳都跳漏了一拍。
黑紗下是一片不見底的黑暗,無數(shù)只眼球,綠色的金色的黑色的各種各樣,它們在虛空中漫無目的的來回掃視,直到看見了萊卡。
幾十顆眼球在一瞬間看向了萊卡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