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白天，白天他從來沒有機會回憶過去，唯獨到了夜晚，或者意識無法思考現(xiàn)實問題的時候，過去的回憶就會伸出黑漆漆的爪子，抓住不停向前奔跑著的他。
“我不希望萊卡成為那種奴役別人的人?！?/p>
她說出這樣的話，溫柔且堅定的看著懷中的孩子，那是五六歲的萊卡，又瘦又小，活像個干巴巴的猴子，好像下一秒要死去——確實也可能會在下一秒死去，可是那個時候他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黑堡的生活即使在他之后的諸多經(jīng)歷中也算不上一段讓他感到安逸的日子，但是伊蓮娜的存在，會讓他忘記身上的疼痛和腹中的饑餓。
那個時候，伊蓮娜就代表著他的希望，伊蓮娜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在伊蓮娜撐起的這片天空中幸福的生活，至少精神上是幸福的，伊蓮娜——他的媽媽會盡全力保護(hù)他，會努力的活下去，會成為他對某種捉摸不透的未來的向往，那個時候，他是這樣認(rèn)為的。
所以，母親的話，他每一句都聽進(jìn)去了。
那個時候萊卡明白她的意思，那個時候的萊卡，雖然生活在糟糕的環(huán)境中，心卻是純粹的，他知道不該奴役別人，他知道，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會痛，打在別人身上也會痛，他知道，奴役會帶來痛苦，他知道很多很多，但是母親總說，他還不能理解她所說的真正意思。
雖然嘴上給予他否定的答案，但是母親總是微笑著凝視著他，那雙眼中充滿著對他的某種期待——亦或者說，萊卡有時候會認(rèn)為，她所凝視的事物就是她的希望。
等萊卡真的體會到何為奴隸的痛苦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有七年了，萊卡時至今日都不知道伊蓮娜教導(dǎo)他的這些話語的真正含義，母親也再也不能回應(yīng)她了。
萊卡的希望，萊卡離開那里的希望，萊卡對于生命的所有向往，傳授他一切可以讓他活下去的知識的老師，死于絕望的自殺。
給予他們生路的希望，卻最終死于自殺。萊卡無法想起這之后的生活他是如何度過的，他只是在那時便嘗到被背叛的滋味。
每次她在萊卡的噩夢中出現(xiàn)時，總是閉著眼吊在那間囚室里，萊卡把這當(dāng)成一種教訓(xùn)，多年以來的生存和母親最后的下場教會了他，對于和平的幻想和理想毫無意義，奴役別人或許在道義上有錯，但是這個世界不是靠道德和正義運行的，正義只在利益允許的情況下才能良好運作，超過利益所允許的正義，只會被抹黑后絞殺。
這樣的景象，他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無數(shù)遍了，多到足以在他想起母親的話語時陷入麻木與絕望，多到他會放棄深愛著的母親制造出來的夢，走入現(xiàn)實中，他選擇了背棄曾經(jīng)的想法，轉(zhuǎn)而開始奴役，轉(zhuǎn)而追求個體短暫的幸福，是啊，這些事他其實都知道，如果夢想沒有那么美麗，為什么人人都會望而不及？可是實現(xiàn)夢想的路本身就處處充滿兇險，母親絕不是第一個倒在這條路上的人，萊卡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如果把他放在那樣的處境下，可能被關(guān)進(jìn)黑堡，被迫生下一個孩子的第一天大概就會選擇自殺。
阿格樂婭，你說我沒有奴隸的眼神，那也只是因為我看透了站在奴隸身上作威作福的家伙們的本質(zhì)，但是我仍然懼怕你們，我就像你嘲笑的哥哥一樣膽小，而且可悲的是，我正在變成他，正在變成我父親那樣的家伙，就是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要奪走另外一個獨立個體的自由。
這樣的幸福，會讓我的內(nèi)心平靜嗎？
也許吧，至少，我那個時候能騙自己，我平靜了。
“……呃?！?/p>
萊卡睜開眼睛，在逐漸回憶起之前發(fā)生什么事的過程中，也逐漸感受到了手臂上鉆心的痛。
“……嘶?！?/p>
他試圖爬起來，卻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無論哪里都發(fā)出尖銳的刺痛，身上好多地方都在往外冒血，甚至都不知道應(yīng)該先堵住哪里……，啊，首先是手臂……
萊卡看向自己的手臂，那里已經(jīng)被包扎好了，黑色的布料纏住殘肢，未知的文字沾著他的血液，凝結(jié)在布料上，其下的傷口傳來仿佛被溫暖泥漿包裹的感覺，除了癢以外，沒有任何感覺。
……雖然丟了一條胳膊，但是比起把命給丟了這種結(jié)局，丟了胳膊好像還能被他接受一點，再說萊卡已經(jīng)丟掉一只眼睛了，對于失去身體部件的接受能力要遠(yuǎn)勝過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他現(xiàn)在思考的重點更多的在于，如何避免在獲得理論上的幸福生活之前，不被削成人棍。
眩暈感沖昏了大腦，萊卡用剩下完好的胳膊支撐著自己坐起來，他正在尋找自己那條離體胳膊的去向，那是萊卡的慣用手，右眼，左臂，他現(xiàn)在越發(fā)的不像個完整的人了。
他的左臂就在那個家伙的嘴里，可是，那個龐大的家伙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坐在地上，他們本來在用未知的語言溝通，現(xiàn)在注意到自己發(fā)出的動靜，齊齊轉(zhuǎn)過頭來。
……咦？原來他們都能變成人類的樣子的嗎？
雖然有著一模一樣的臉，但是左邊那個穿著繁多布料的家伙的眼神明顯透著一股呆勁兒，他灰頭土臉的，有著一頭長長的黑色頭發(fā)，看起來沒怎么經(jīng)過打理，只有蒙上灰塵的前劉海分成幾縷隨便耷拉在額前，相比之下，那個穿著西服的男人給人更加威嚴(yán)的感覺，他的頭發(fā)被好好打理過，編成幾股辮子梳在腦后，他注意到這邊，那雙仿佛覆蓋上薄薄血色的雙眼看向萊卡，讓萊卡控制不住的顫抖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標(biāo)準(zhǔn)的拉梅尼亞語從口中被說出。
“就是你打敗了賽貝特？”
而且還能掌握多種語言……這種智慧，感覺比很多人類都要強不少。
“……我想……應(yīng)該是這樣，大人?！?/p>
眼前的兩個家伙應(yīng)該是兄弟，而不是自己的龍分裂成了兩頭龍，萊卡很確定。
“很難以置信啊，賽貝特，這家伙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好像下一秒就要死了的樣子居然會輕易地把你逼到這份上，人類果然在某些方面真能讓人大吃一驚啊。”
雖然語氣聽起來相當(dāng)?shù)幕钴S，但是萊卡注意到，男人的笑意并沒有到達(dá)眼底，那雙紅眼睛此刻正在持續(xù)的關(guān)注著自己，里面充滿了無法被抑制住的冷酷。
被討厭了。
好吧，接受家屬的怒火也是必須的，萊卡不打算辯解什么，他也沒這個資格，沒人會樂意原諒一個把自己弟弟拐走了的人販子的，萊卡確實缺了大德，這一點他承認(rèn)。
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您的弟弟放了水……或者說，他放了一整個黃金海也說不定。
萊卡向后縮了縮，露出一個怯弱的笑容。
“您的弟弟沒有對我下死手……”
那雙眼睛和賽貝特的不同，雖然顏色完全一致，但是威嚴(yán)而冷淡，完全是一副有權(quán)者的樣子，萊卡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這是實話，這是刺痛萊卡的真實，作為強者的賽貝特放過了他，萊卡才終于能馴服他，萊卡利用了他的善良，在那一刻，他像是被逼無奈的弱者一樣發(fā)出痛呼，然后用悲慘的眼神看著賽貝特，讓賽貝特得以對他放松警惕。
帕德里克扭過頭看看自己的弟弟，賽貝特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算是承認(rèn)了這個事實，萊卡從帕德里克的嘆息中聽到了無奈和絕望。
“唉……果然是這樣……你是誰派過來的？”
“……阿格樂婭公主殿下?！?/p>
鏘鏘，有什么問題請去找我的直屬上司公主大人去談哦，不要難為我～
帕德里克的表情一下變得感興趣了起來。
“公主？蘇萊曼尼的公主？她派你來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是一個奴隸，這種事情不是很清楚?！?/p>
他低下頭，回避男人審視的目光，綁架其他國家的王子這種事他都不知道該和阿格樂婭怎么解釋，他不想說太多。
帕德里克顯然也不是那種容易糊弄過去的家伙，他挑了挑眉毛，幾乎是瞬間便意識到了什么。
“……只有你一個人來嗎？”
萊卡意識到他在暗示什么，抬起頭。
“還有她的近臣?！?/p>
啊對的對的，不要問我，去問那個阿格樂婭的相關(guān)人，我可跟你們的事情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任何關(guān)聯(lián)哦。
帕德里克站起身。
“帶我去找她?！?/p>
————————
“蘇萊曼尼帝國陸軍少尉，萊拉·雷希德——參見王子殿下?！?/p>
洞窟外，剛和蘭徹斯特在戰(zhàn)斗技巧上相談甚歡的萊拉在看見三人到來時，先是掃了一眼萊卡，在得到對方崩潰的肯定點頭后，就和蘭徹斯特一同單膝跪地行禮，原本隨意的語氣一下變得嚴(yán)肅起來。
萊卡站在賽貝特身邊，他是第一次在這個角度看待萊拉，橙紅色的卷發(fā)鋪在背后，即使蘇萊曼尼的常服寬松，也能在一些緊繃的布料下捕捉到飽滿肌肉痕跡，萊拉·雷希德是一個軍人，顯而易見，甚至萊卡猜測，在面對賽貝特的時候，如果當(dāng)初萊拉能和自己一起，他說不定不需要丟掉一條胳膊。
嘶……
萊卡拼命克制住抓撓胳膊的沖動，那里此刻出奇的癢，要比平時用恢復(fù)魔法時更難受，也不知道龍族的魔法是什么情況……或許，賽貝特在發(fā)覺到自己使用了詭計之后，選擇了特殊的報復(fù)手段，比如讓他的殘肢從此瘙癢不斷或者永遠(yuǎn)也愈合不了。
“傷口在結(jié)痂?！?/p>
一道來自頭頂?shù)穆曇艉茌p的說道。
萊卡抬起頭，看向發(fā)出聲音的賽貝特。
賽貝特看起來很年輕，要比他的哥哥看上去更年輕，雖然他們倆理論上應(yīng)該是同歲，但是介于他有著一種奇特的天真眼神以及完全不顧自己的行為模式，萊卡自覺的認(rèn)為他的身體發(fā)展應(yīng)該是和心理發(fā)展不是同步的。
……這種龍，和自己一起去巨陸能行嗎？
賽貝特并沒有在看他，但是萊卡在一路上其實頻頻感受到對方的注視，雖然每次抬頭去看，這家伙都迅速地扭過頭去，但是這樣的動作被萊卡盡收眼底，讓萊卡都有點哭笑不得了。
顯然，這家伙還在鬧別扭，但是又出于某種同情心以及寫在臉上的愧疚感（雖然他努力用撲克臉掩蓋了），沒辦法放著萊卡不管……吃了我的胳膊所以愧疚嗎？
……龍族不是一直都在吃人嗎？尤其是巫祝，那些信仰古老宗教的龍族，顯然一直以來都在以食人以及用人類活祭作為文化的，為什么你會愧疚？
“呃，知道了?！?/p>
他有些尷尬的回應(yīng)道，說實話，面對一個吃了自己胳膊，卻又被自己強行控制住的家伙有些困難，他相信賽貝特也是這么想的，就像兩個在戰(zhàn)場上剛剛搏命廝殺后的戰(zhàn)士忽然間被安排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氣氛自然是不會好的。
萊卡放下手，隨后，賽貝特的手抓住了殘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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