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就是變成小花小草?!蔽掖稹?/p>
“我不想變成小花小草,可以變成小鳥嗎?不,我突然不想變成小鳥了,我可以變成空氣嗎?這樣可以把爸爸媽媽抱進懷里。”
小女孩認真地道,比起剛才的低落情緒,現(xiàn)在那雙充滿希冀的眼睛里閃過釋懷,白皙的面頰上是向往的神色。
“小彌,小彌。”
突兀地,焦急地。
“我在這里,這里,爸爸!”小女孩朝走廊盡頭模糊的身影大喊,因為太過用力面頰緋紅,接著匆匆向我道別,“姐姐,謝謝你解答我的問題,下次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拉起棉服,手腕上和她一模一樣的環(huán)圈暴露在兩人的視野里,溫聲承諾:“我們下次還在這里見面,我會等你,小彌。”
“嗯!”
小女孩揚起大大的笑臉,她張開手和我擁抱,而后蹦蹦跳跳地跑向前方:“下次再見大姐姐!”
我目送小女孩離去,走廊里的靜謐不忍獨吞父女兩人的交談,與我分享。
我聽到,那個男人對小女孩說:“小彌,那個是你新交的朋友嗎?”
小彌雀躍道:“是的爸爸,我喜歡和她一起玩!我明天還能來這里嗎?可以嗎?”
男人牽著小女孩的手,咯咯直笑,寵溺回復:“當然可以了,不過答應爸爸,下次不可以隨意亂跑,走丟了怎么辦?媽媽和我都很擔心?!?/p>
“對不起嘛,請原諒我。”
……
當好久不見的曦輝貼滿住院樓生硬的外墻融化冰雪時,滾動屏上的紅色數(shù)字如約歸零,指向九點。
住院部的三樓都是和她差不多的病人,但卻沒有她幸運。
到處都蔓延著悲傷和壓抑的氣息,待得時間一久人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屏蔽外界深陷苦痛。
我收回拉長的思緒,不再專注聆聽蜷在走廊的聲音,那是從其他門縫里擠出的泣聲,轉(zhuǎn)而緊盯盡頭的電梯口,期待著見面。
?!?/p>
不知過了多久,電梯抵達所在樓層時所發(fā)出的提示音清脆響亮,門打開了。
不是小彌。
我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再次抬眼看向滾動屏。
九時五十三分。
數(shù)字跳動。
九時五十九分。
十時零五分。
十時十三分。
十時四十分。
十時五十四分零二十八秒。
十一時零三分五十四秒。
固執(zhí)使然,我等到了十二點。
可依舊不見赴約的小孩。
轉(zhuǎn)身回房之際,猛然浮現(xiàn)艾比和埃米兩個小孩的臉。
此時的心情和當時她們的或許重合,感同身受和愧疚相繼萌發(fā)。
我深吸了幾口氣,腳步也不那么堅定。
“……”
約定被她單方面撕毀了,世界上的不告而別有很多,自己就算一個。
中午吃完午飯后,我配合醫(yī)生接受了檢查,接著又立在走廊,等待不可能再等到的小孩。
兩周后,春天嶄露頭角。
我的胃沒有拋下我,它活了下來,和我一起。
營養(yǎng)液消失在我的視野范圍內(nèi),流食替代了它的位置。
慢慢地,凹陷病態(tài)的臉頰逐漸回彈,瘦骨嶙峋不再是我的形容詞,出門散步時也沒有再從路人臉上捕捉到投向自己的,那種可憐和同情的眼神。
“你好,我是小彌的母親,來替小彌赴約?!?/p>
柔聲細語從身后響起,止住我的推門。
“……囡囡?是你。”
熟悉的稱謂牽動我的身體,我錯愕轉(zhuǎn)身,不確定地道:“阿,阿姨?”
天知道有多巧合。
原來,定下約定的那天晚上,小彌突發(fā)高燒,高燒不退,只能手術提前。
在手術結束醒來后的第一時間,就是詢問自己可不可以出去,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得到的答案顯而易見。
“我本想等小彌的身子好一些了,準許她出來。”說到這里,女人開始掩面哭泣,她道:
“又是高燒,還嘔血……猝不及防,小小的一團在重癥監(jiān)護室昏迷一周了,到現(xiàn)在還不見蘇醒……”
“夢魘往復時,我聽到了小彌的呢喃,她在喊姐姐,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像夢話,可我聽得一清二楚,她說見面?!?/p>
“我問了孩子的父親,他告訴我了一切,而后——”
我見女人嘴角扯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含著眼淚的眸子轉(zhuǎn)向我,接著說道:
“我來到了這里,還帶有請求。如果有時間,囡囡,可以去看看小彌嗎?我想她會很開心,或許就能早一些蘇醒。”
“我會去的阿姨?!蔽覕蒯斀罔F地說。
一個悲傷且走投無路的母親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平心而論,要不是女人接納了我,并給了我一個工作賺錢的機會,第一次化療的錢我是拿不出來的。
這份恩情,沒齒難忘。
我伸手和女人擁抱,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會好起來的阿姨,小彌那么堅強一定能挺過來,到時候我還想帶她去放風箏呢?!?/p>
疾病所帶來的苦痛是漫長且難熬的,承諾在此期間就成了生的希望,連接健康。
因此,人會下意識地承諾很多東西,可毀約的不計其數(shù)。
死亡,不可避免。愛,獨善其身。
“一百夠嗎?”花健從口袋里掏出紅票子遞給我,順便問我要錢干什么。
我接過紅票子攥在手里,“謝謝爸爸,夠的。”
“我半月前認識了一個心肺科的小孩,我們關系很好。她病得很嚴重,好長時間沒來找我玩了,我想買些東西去看她。”
說完,手里又多了幾張。
“早些回來,爸爸帶你回家。”
“好,我會盡快?!?/p>
從住院樓到外面的水果店腳程不過半個小時,買完剩下的零錢還有很多,我把它藏進衣服最里側。
枝椏瘋長延伸出綠色的新芽,圓滑的鵝卵石探進曲徑小路,三三兩兩的頑童在旁嬉戲,石桌上是兵與將的你來我往。
“奶奶,我可以向你請教一些事情嗎?”
初春的陽光曬在身上,有些暖又有些涼,我乖巧一笑,把事先準備好的橘子一人塞一個,當是打斷她們圍坐聊天的賠禮。
“誒呦使不得使不得……”
“這小姑娘長得可真漂亮。”
“是找不到路嗎?奶奶我在這里呆了很長時間,很熟悉?!?/p>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奶奶手里剝著橘子,溫聲細語。精神矍鑠?的模樣讓人忍不住靠近。
“是的,奶奶?!蔽已劬Φ蔚瘟锪镆晦D(zhuǎn),然后面上浮現(xiàn)出委屈的神情,垂下眼簾,活脫脫被欺負了一樣。
什么爹不疼娘不愛,塑料的家庭,破碎的自己……編造了數(shù)十分鐘,成功讓周圍的奶奶唏噓的同時產(chǎn)生憐憫和心疼。
“好孩子?!庇袀€奶奶用帕子擦了擦微紅的眼角,粗糲燥熱的手掌摸上我的腦袋摩挲,說道:
“我知道有一班大巴。在機場附近的旗原路與安順路交叉口有個車站,最后一趟車是晚上十一點四十的?!?/p>
“祝你好運,小姑娘?!?/p>
“謝謝你奶奶,謝謝你們?!蔽艺酒鹕?,鞠躬道謝。
看望完小彌,我便和父母回了在宜城租住的房子。
幾次三番,在父母獨留我一人在家的時候,翻箱倒柜尋找被私藏起來的手機和身份證。
最終都一無所獲。
納悶。
三月底,承諾兌現(xiàn)了。
“去和你的朋友道別吧,我們晚上十點的飛機?!?/p>
母親伸手捏上我的臉頰,精致的眉眼盡是溫柔的底色。
“我們還回來嗎?”我躊躇片刻,詢問病房里正在收拾床鋪的父親。
“或許吧,至少兩三年是不會回來了。爸爸媽媽的工作堆積太多,需要出差的次數(shù)也多,你會以全新的身份與我們一起共事,我們一家三口不分開?!?/p>
“可我什么都不會,而且我才大二?!蔽也凰佬牡氐?。
倪秋趕在花健開口前,接話道:“不用擔心,寶貝,媽媽會安排。你只要再高高興興地玩一段時間,把病養(yǎng)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