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到了早朝的時間。夜間軍報不僅送入宮中，同樣也發(fā)到了兵部。加之有個別從土木堡逃回的士兵，京城內(nèi)已是彌漫著風言風語。在官道上，文武大臣議論紛紛，令御史管束不及——實際上，這些主管科道風憲的官員們照樣在交頭接耳，神情惶惑。

“大軍傾覆，皇上被俘，也先就要殺到京師來了！”

“我早上起來，看見有一些富戶已經(jīng)在收拾行裝，你說，我們要不要也……”

“胡說什么，我們是國家的臣子，難道能臨陣脫逃不成？”

“我們當然不可擅離職守，可是畢竟也不能看著妻兒……”

“有宋南遷，我看也未嘗不是一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p>

“是啊，是啊，休養(yǎng)生息再行復(fù)國之大業(yè)，也未嘗不可嘛?！?/p>

“一派胡言！宋之覆亡，殷鑒不遠。北宋南遷，又何嘗有北歸之機？我朝今日如南遷，豈有再復(fù)中原之理！”

鐘聲打斷了群臣的議論。卯時正刻，宮門開啟，文武大臣們便整飭衣冠，列陣入殿。抬眼看去，郕王殿下雖年僅弱冠，竟也無驚懼之意，舉止間亦是從容有度。見此，百官也內(nèi)心稍安，準備奏事。

一個多時辰前剛剛被召入宮中的兵部于侍郎出列，先是宣讀了軍報，又向身負監(jiān)國重任的郕王殿下重復(fù)了之前的建議。對于已經(jīng)聽過一遍的東西，朱祁鈺不欲再聽，立即就要下旨，擢升于謙為兵部尚書，主持各項工作。然而，正如北方諸部所馴養(yǎng)的牛馬一般，未經(jīng)鞭笞教誨就統(tǒng)一聲調(diào)并不現(xiàn)實。立即有官員出列反對于謙的主張，認為京城危殆、人心惶惶，應(yīng)當南遷以避刀兵，養(yǎng)精蓄銳而待來日重返中原。

聽得此言，朱祁鈺怒氣上涌，低聲吩咐旁邊侍立的金英，記下這人的名字，明早上也派兩個錦衣衛(wèi)去伺候。

然而，懷有南遷之想的臣子恐怕不在少數(shù)。既已有人出頭，四五名中級、低級官員便紛紛出列，意思大多也與前者相同，是建議郕王殿下南遷的意思。

“京城危殆？此其棄城之理也？既已知人心惶惶，即坐實傳言，變?nèi)嗣駷榱髅瘢冎性瓰槟翀?，使天家臣民皆為異族之奴隸乎？”盡管已經(jīng)輪回了二十次，朱祁鈺仍然會為這些視風骨為無物，視氣節(jié)如糞土的官員而憤怒，果真去了徐珵，還會有王珵、李珵、劉珵！如此風氣，不能不加以遏制，“國家社稷，先帝宗廟，卿等皆不顧乎？率爾言南遷，使社稷為異族所侵占，宗廟為北鄙所毀壞，皇陵為夷狄所涂污，以萬民之血肉供為己之生路，卿等已無羞恥！而宋之舊事，卿等皆忘，可知今日南遷，大明即亡耳！豈有所謂克復(fù)中原之日也？”

階下眾臣猛地聽到如此一番嚴厲斥罵，見殿下盛怒，才略略安靜下來。只是發(fā)出一些唯唯諾諾的議論聲。正在此時，于謙也揮袖出列，認為議和非兵部所當言之事，而南遷之理，于滅國覆亡無異。聽了這話，震怒的藩王才略略平靜下來，向后一仰，倒在椅上?！按苏\真理也?！?/p>

朱祁鈺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六百年來，已有不止一個輪回復(fù)現(xiàn)了七年景泰，百代惡名的禍事。對于最初一世中，于謙最后的選擇，雖然早已理解，但也難免有怨。于謙、王文死后，自己也死在西內(nèi)，而后內(nèi)宦、嬪妃、大臣死傷者不可計數(shù)，七年間的軍事改革、政治政策也猝然斷裂，中興之象毀于一旦。這些都是于謙所不知道的，也許他未曾想到……未曾嗎？三十多年宦海浮沉，他不該沒有想到啊。但如果他預(yù)料到了此后種種，又怎么能做出束手就擒的選擇，難道這就是他的“道”嗎？對于這個問題，朱祁鈺一直沒有得到答案。

他寧愿他未曾想到。

萬民生計重于天家名分，這是他在最初一世中就明白的?？苫乇芰颂旒颐謳淼氖馑乐疇幹螅傩照娴牡玫桨矘妨藛?？他不知道。

想到這里，朱祁鈺不合時宜地感到有點意興闌珊。他冷淡地將于謙擢為兵部尚書，并準許了早先在宮中就已經(jīng)商討過的各項措施。無論如何，這個國家和組成國家的人民是不能不保衛(wèi)的。將來的分歧，還在將來。當下，也只有于謙會堅決地站在他身邊，因為他們的愿望是一樣的，即保護這個國家治下的百萬黎元。

朱祁鈺掃視著下面各懷心思的臣子們，在心里暗暗地冷笑了一聲。今夜之后，這下面會有多少人套起馬車，讓妻兒赴南避禍？會不會有人，在戰(zhàn)斗中向也先開城投降？那個活得太久的皇兄，到時候被挾持到城下，帶來的士氣低落也是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噢，對了。還有件事。朱祁鈺想起了上一次輪回時遇到的問題。于是在朝堂之上，百官便聽到郕王殿下向各地藩王下旨，留守藩地，屏衛(wèi)邊地，不得擅離。語畢，郕王殿下便揮了揮手，準備退朝，把時間留給兵部去準備。不料想，正在這時，于謙抓著笏板向前邁了一步：“殿下，當前正值危難，國需長君，請殿下即位，以安民心！”

這句話好像一顆石子投進深潭，朝堂上頓時變得嘈雜起來。各部官員爭相出列，有的附和，有的大聲駁斥，認為倫理法統(tǒng)不容忽視，皇帝北狩，現(xiàn)應(yīng)由皇長子朱見深即位。在出列的官員背后，還有大量官員在原位上低聲吵嚷，認為于謙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

朱祁鈺沉默著站在丹陛之上，看著群臣在下面揮震袍袖，口若懸河。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十一次面對這個場面，看這些大臣圍繞他該不該做皇帝而爭論。這有什么好爭的呢？當然，倫理、法統(tǒng)、大宗小宗、親親之情，這些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也先已經(jīng)在京師北邊，就要攻進來了，讓一個兩歲的孩子當皇上，難道真的能守住京城嗎？北京城破、國土淪喪、生民不幸、哀鴻遍野，這些朝臣又能得到什么呢？

噢，是了。他們會帶著親眷連夜南遷的。

他笑起來，好像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他立在丹陛之上，哈哈大笑。笑得階下的群臣都停止了爭論，疑惑乃至于驚恐地看著他。許久之后，有位御史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嗯，殿下。朱祁鈺收斂了笑意。是的，為了保護生民，他是要做皇帝的。但是，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六百年了，見濟早夭，后妃殉葬；水旱災(zāi)害，地動不休；勸諫不止，惡名遠播。就連眼前的這些人，也有許多在奪門之后或死或傷。而現(xiàn)在他們還在爭論，面對著也先的大軍爭論，他該不該做皇帝。好像一次次輪回里被焚燒殆盡的心血都變成雪片向他刮來，他感到一種滑稽的沉重。

“孤受命監(jiān)國，自然是不應(yīng)該即位稱帝的?？闪⒒市种訛樘?，孤暫代理事。等陛下回朝，再定奪戰(zhàn)后諸事。”

“退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