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于謙從那張夢里見過的龍床上醒來,年輕的天子正坐在他身邊,偷偷用手指勾勒他的輪廓。見他醒了,天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來:“再睡一會兒吧,今天免朝?!?/p>
于謙笑笑,抓住那根作亂的手指:“睡不著了。話說回來,陛下昨晚上可是很熟練啊?!?/p>
朱祁鈺嚇得從床沿上跳了起來,“梓潼你不要瞎想啊,那都是前幾個輪回里在你身上練的,朕起碼五百年沒有別人了,你你你……”
于謙不禁失笑,“臣知道。就是調(diào)侃一句,陛下如此慌亂做什么?!?/p>
“啊,哈哈,那能不慌亂嗎?!碧熳痈尚陕暎匦伦赜谥t身邊,“清白可是人生的大節(jié)啊?!?/p>
聽了這話,于謙故意拉長了聲音:“可是歷代皇帝,三宮六院——”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敝炱钼曏s緊擺手,“朕就只你一個,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為天地所周知,廷益不必有什么疑慮。朕連子嗣都不要了,還要后妃?”天子的眼睛垂下來,顯得尤為可憐,“朕已經(jīng)把心掏給廷益,可梓潼還是對朕的清白有疑慮,這叫朕如何是好。”
看到這樣的天子,雖然知道他是裝的,于謙還是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絲憐愛之意。他伸出手去探上天子的肩頭,“玩笑罷了。臣對天子,再無疑慮?!?/p>
在愛人的安撫下,天子也逐漸平靜下來。這才回想起昨天祭拜天地時的事:“你是夢神?朕還以為你……”
“是啊。”于謙沒想到天子才反應(yīng)過來這茬,“臣在故世身死之后,在異世飄飄蕩蕩,心內(nèi)迷茫之際,竟得遇文丞相和岳將軍。兩位前輩帶我見了陰司諸官,閻王爺清點了臣的畢生功過,便封了臣一個夢神。六百年來,臣在西湖邊上為人賜夢,也沒想到陛下還困在輪回之中,若早知道……”
“若早知道,梓潼便要來尋朕嗎?”天子笑盈盈地聽著,順嘴接了一句。
“是啊??偛荒芸粗菹略谳喕禺?dāng)中受苦。”于謙的神色暗淡下來,“也不知是什么緣故,竟能讓陛下輪回了二十次……”
不愿見到愛人神情黯然,朱祁鈺連忙出言安慰,“幸虧你沒來,要是你早早就來了,說不定不但救不得我,自己還要受牽累。要是后面那幾百年呢,其實朕過得倒也不差,就在這次輪回之前,朕還摟著你睡覺呢?!?/p>
天子本想著這話能讓于謙產(chǎn)生點責(zé)怪之類的情緒,沒想到于大人卻更為沮喪了:“就是因為來的不夠早,才讓那廝一次一次地……要是我一謝世就向閻王爺請求輪回來找你,我早晚一刀砍了他!還叫陛下受那種罪?你不知道,我在夢里看見你的血,心都冷了,所以見陛下這輩子大刀闊斧,臣雖覺得略傷倫理,但也實在快意?!闭f到這里,于大人倒是激動起來了,甚至從被褥里伸出兩手來扯著陛下的袖子,“陛下干得好!”
聽見這話,天子初感訝異,隨后聽見“在夢里”,又想到于謙夢神的身份,才明白了他大約是如何知道的。不過聽見“一刀砍了他”“實在快意”“干得好”等等氣憤之語,天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朕自此知朕之妻私朕,竟至于此?!?/p>
休沐三日之后,天子和于少保各自上朝。雖然天子很想拉著皇后去江南玩賞,而歷經(jīng)六百年浸潤的于大人也對“度蜜月”接受良好,但架不住胡大宗伯、王偉侍郎等人天天向?qū)m中傳遞奏疏,要求推進國事,這兩位新人還是穿戴起工作服,繼續(xù)為大明王朝盡力。出宮之前,天子憤憤地對皇后發(fā)牢騷:“要不是這一輩子是真的你,我多少還有些偶像包袱,我早帶著你去游西湖了!這時候正是春柳發(fā)芽的時候,黃鸝從樹頂飛過,落在水面上,接著桃花梨花杏花就要開了。坐在船上,從湖上行過,會有雀鳥銜來落花——你不是喜歡落花嗎?你可以躺在船上觀花聽雨,我替你劃槳。我猜你肯定喜歡西湖,因為之前每次我?guī)慊睾贾莸臅r候,坐在游船上,你都比平時顯得靈動?,F(xiàn)在倒好了,天天面對著這些國事,國事,沒完沒了。胡大宗伯也不長眼色了,新婚這才幾天就催人上班,他自己當(dāng)初難道也如此勤政的嗎?”
于謙正在興安的服侍下穿衣,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多謝陛下對臣的愛重。不過難道過去六百年里,陛下發(fā)現(xiàn)于某并非真人,就把國事荒廢了嗎?”于謙轉(zhuǎn)過頭去,眼波流轉(zhuǎn),“怎么,沒有臣的監(jiān)督,陛下就不做‘圣天子’了嗎?”
朱祁鈺頓時氣短:“沒有,朕就是嘴上說說嘛。之前朕干得也還行嘛,至少每一次北京保衛(wèi)戰(zhàn)都守住了——呃,當(dāng)然是在于卿的幫助下——之后我也沒有亂立太子,總體還是維持了故世的國政,把大明好好交到了見深手里的。梓潼你別生氣,我真沒瞎搞?!碧熳由踔僚e手發(fā)誓,“我保證,我真的有用心處理國政。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自己嗎?二十個輪回里的于大人,可是一個都沒有辭官、致仕或者被罷免啊。尤其是最近三百年,每次輪回你都活了個大歲數(shù)呢?!?/p>
“如此說來,”皇后滿臉寫著無語,“我倒真有點想辭官回鄉(xiāng)了。我竟沒有想到,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生生給你干了六百年,最近三百年還一人打兩份工。我得有多少年沒有看過西湖啊——”
“別生氣,別生氣!”朱祁鈺趕緊竄過來安慰他,“一百二十八抬的彩禮,朕每次都有一次付清,絕不搞分期付款,彩禮里也沒有胡椒蘇木。至于西湖,咱們早晚會去的,如今還是先安心國政,朝局為重啊。”他的神色惶急,好像害怕于謙回了西湖,鉆進哪個廟宇就不再出來了似的。
于謙轉(zhuǎn)過頭去不看天子,輕輕地哼了一聲。舒良站在階下暗暗發(fā)笑:責(zé)備朝臣的是天子,如今要求安心國政的也是天子。于大人不愧是做皇后的料,忽悠陛下真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