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南回來之后,天子的身體奇怪地壞下去,很快就到了不能上朝的程度。于謙心急如焚,按照董院判的醫(yī)囑日夜照顧陛下,也沒有能夠讓年輕的天子好起來。龍體抱恙,宮外的群臣也人心惶惶,個別投機分子已經試圖與東宮取得聯(lián)系?;靵y之際,東宮的老師俞士悅出面,擋回了這些宵小之徒。
于謙忙得顧不上向自己的好友道謝,畢竟除了皇后的職責之外,他作為兵部尚書,還需要牢牢地把住軍權,以防有人趁天子抱病之事犯上作亂。平時,伺候天子喝過藥后,于謙便趕到官衙去主持工作,而一聽到天子醒來的奏報,他又匆匆趕回宮里,以便在天子醒時盡可能地陪在天子身邊。
上元節(jié)后,宮內的花燈還未來得及撤去,天子便到了臨終的時候。董院判在節(jié)前便向皇后暗示過,因此天子的身后事已經有了一定的安排。在這月圓之夜,重臣齊聚在病重的天子身邊,準備聽候陛下最后的吩咐。
天子虛弱地倚在床頭,看著跪了一地的臣子們,“太子年幼,還需諸臣輔佐。特命王文、俞士悅為輔政大臣,在太子成年之前加以扶持。三年之內,除非謀逆等大罪,不得更換重臣。至于殉葬制度,一概廢除?;屎蟀倌曛?,與朕合葬。還有……”天子猛烈地咳嗽起來,“裕陵、裕陵……”龍袍瞬間沾染了血色,天子再抬起頭來時,已是面如金紙,“算了……就這樣吧。反正朕再說什么,卿等也會以為是亂命的。就先前所說的那些,卿等擬詔吧。最后,留點時間給朕和朕的皇后……”
王文起身擬了詔書,給帝后看過之后便蓋上玉璽,具有效力。一片沉默中,六部七卿一個接一個地退出去了,把這位年輕天子生命中的最后一點時光留給他寧可悖逆人倫也要追求的皇后。舒良和興安是最后退出去的。或許是意識到了什么,舒良回頭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君主,也許他知道,這就是最后一面了。
床上的天子艱難地咳嗆著,還努力露出一絲笑容:“朕本來想把裕陵給毀了的,省得他到了下面,再給咱們找麻煩。但是到了這個時候,說什么也沒人信了。要是下去真的能見到他,朕還要拜托皇后保護我了……”
于謙拿了塊手絹,擦著天子頭上因激烈咳嗆而產生的冷汗:“沒事,下去不講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況且我輩不仁不義不孝不悌,怕他做什么?!?/p>
天子聞言笑了出來,只是沒笑兩聲又咳嗽起來,“梓潼說得對。下去了不受束縛,朕要是見到他,要天天打他。”
說到這里,天子的神情中又帶上了一抹哀色,“但是,真能下去嗎?”他甚至想要撲起來抓住愛人的手,“朕真的能下去嗎?難道不是再入輪回嗎,梓潼,如果朕再入輪回,你會在哪里,你回神位上去嗎,還是到別處去投胎。于謙,于謙,上窮碧落下黃泉,你要到哪兒去?。 ?/p>
于謙的眼中也帶著痛色,“臣……不知道。臣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世會去哪里??墒浅紩フ冶菹碌摹H绻及l(fā)現(xiàn)陛下再入輪回,托夢也好,附身也好,臣一定來找陛下,只愿陛下……別忘了臣?!?/p>
“不會的,那么多次我都沒有忘記你,再輪回也不會的?!碧熳雍孟竦玫搅四撤N安慰,“其實這一世能與卿共度,朕已經很知足了。當初大婚時,朕就發(fā)過誓,只求今生平安無虞、恩愛不疑,至于來生……朕也該為今生的歡愉付出點代價。六百年來,朕常常覺得這個世界好冷,哪怕是你,也只是溫的,好像一具木偶,對朕的行為做出朕早已預想到的反饋??墒沁@次不一樣,”他緊緊地攥著愛人的手,“你是活生生的,像一團火。只要看見你,朕就覺得這冰冷的輪回里又有了光明,又有了希望。而且……而且得與你共歷紅塵,朕便覺得一切都有意義,這個世界好像是真實的,因為你是真實的。今夜之后,哪怕再有六百年的輪回,哪怕是沒有你的冰冷,朕都不再恐懼了,因為你已經來過了,我知道你會再來,我會永遠期盼著,就像炭火燃盡之后的余溫仍然是溫暖的——抱抱朕吧,”天子的眼睛帶著淚光,撲進愛人的懷里,“讓朕再摸摸你,讓朕感覺到你,在我們分別之前……”
于謙把年輕的天子抱在懷里,好像這是宇宙里最后的一個夜晚,好像這就是永別。他們抱在一起,直到天子沒有了聲息,直到天子的頭無力地靠在于謙肩上,直到天子的雙手從于謙的背上滑下。直到一片云飄過來,遮住了今晚的滿月。
于謙沒有松手。他只是抱著他,默默地流淚。直到天將明的時候,他才把天子放回床上,蓋好被子,然后吻在他的嘴唇上。
在命運的輾轉之間,他以一個吻向這朵凋謝的荷花道別。
景泰八年正月十六,大行皇帝朱祁鈺崩,謚曰“世”,葬于壽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