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jié),好月亮。
不同于其他同類的活躍,皇帝在七月十五的夜里早早就睡下了。舒良對此感到欣慰:“陛下好久沒有這么早休息過了?!?/p>
天子昏昏然地睡著,一不留神就踏進(jìn)了夢神的領(lǐng)地。他看見于謙正站在院子里,有位衣著華貴的大人正站在他面前,向他宣告著什么。于大人在異世有新君主了?朱祁鈺心下疑惑,不由得走上前去,想再看個分明。
朱祁鈺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沒有腳。這更方便了,他操縱著自己向前飄去。大概是還沒有掌握漂浮的要領(lǐng),天子一頭磕在了樹上,發(fā)出“哎喲”的一聲。這一聲驚住了于謙和那正在訓(xùn)話的貴人,只見于謙推開那位貴人,向墻下跑過來。
“陛下?”于謙的聲音里充滿訝異,“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噢。是你在陽間的君主?!蹦琴F人了悟地點了點頭,“那我就先不打擾你們敘舊了。”說罷,那貴人便化作一團(tuán)青煙,消散在朱祁鈺的眼前。
朱祁鈺揉著腦袋,抬起頭來看他的臣子,“廷益,真是你嗎?”天子忍不住上手去摸,“你這是在哪兒呢?”
“在杭州,臣的老家。陛下現(xiàn)在是站在祈夢殿門前,臣現(xiàn)在就在這里工作?!?/p>
朱祁鈺茫然地點點頭,“所以剛才那是你的新君主?”
“那是閻君的使者?!庇谥t忍不住笑,“陛下放心,臣沒有新君主,臣只認(rèn)您一個?!?/p>
“那還差不多。”天子一不留神說出了心里話,“所以朕現(xiàn)在是在夢里?”
“對?!庇谥t正色,“但不知道陛下是怎么進(jìn)來的?”
“朕也不知道啊?!碧熳咏K于確認(rèn)了眼前這個于謙是活的,心滿意足地松了手,“大概因為今天是中元節(jié)吧?!?/p>
“噢,對?!庇谥t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中元節(jié)確實禁制比較松。但是——等等,陛下,您沒有轉(zhuǎn)世嗎?為什么您現(xiàn)在還是……”于謙示意他看看自己的打扮,“您崩逝之后,難道一直留在皇陵里?”
“可別提什么皇陵了?!敝炱钼晹[了擺手,“那都什么年代的老黃歷了。朕活著的時候就談不上皇陵了。至于為什么沒轉(zhuǎn)世,朕也不清楚。反正朕就一直重復(fù)當(dāng)年的事情,還有你呢,”天子突然想起來,這事應(yīng)該好好跟眼前這個真·于謙說道說道,“你已經(jīng)輔佐朕大概得有幾百年啦?!?/p>
于謙睜大了眼,“但是臣在這兒?。俊?/p>
“朕又不知道你在這?!碧熳拥恼Z氣里有點埋怨,“你怎么也不托個夢來跟朕說清楚。每一次朕都以為站在階下的會是和朕相伴七年的舊臣,確實也不能說不是,但好像是泥塑木雕,只會按既有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讓朕想做點改變也不行?!?/p>
“那下次臣也附身到泥塑木雕上,一定不讓陛下再失望了?!庇谥t溫言哄勸著他,“現(xiàn)在,陛下要不要參觀一下臣的工作環(huán)境?”
“好?。 碧熳铀查g高興起來,拉著于謙的手就往前走,“讓朕看一看,現(xiàn)在廷益過得怎么樣!”
趁著昏黃的月色,天子溜進(jìn)了于謙祠的正殿?!斑@還有畫呢?”
天子倚靠在圍欄上,對著壁畫欣賞起來,“畫的倒還不錯,跟朕也不相上下嘛。”
于謙走過來,從身后摟住天子,“陛下如果想說這畫沒有陛下畫的好,也是可以的?!?/p>
“那倒也……”朱祁鈺放松地靠在于謙懷里,“不好太過驕矜。畢竟是你工作單位的壁畫,朕要是批評太過,萬一閻君再派個使者下來申斥你,那朕豈不是給廷益惹麻煩了?”
“不要緊的?!庇谥t的笑聲帶著熱意,把天子的耳朵弄得癢癢的,“閻君不管這些。況且,這畫上還有陛下,讓陛下評點兩句也不為過嘛。”
“嗯?還有朕呢?”朱祁鈺本來站在將領(lǐng)的一端,夜間殿中昏暗,一時之間沒留意到畫面另一端坐著的那位天子,“那邊那個?”他伸手一指,“唉,怎么沒把朕畫的再長幾歲……”
“長幾歲干什么?!庇谥t笑瞇瞇的,“天子主持大局的時候本來就還是青年人啊。不過,天子做得很好,比一些歲數(shù)更長的皇帝還要好。要是按現(xiàn)在的話說,大概要叫——英雄出少年?”
“倒也不至于是少年吧,朕那時候怎么說也有二十歲了?!敝炱钼暠凰涞糜悬c臉熱,“那個,承擔(dān)天家職分,不在于年紀(jì)大小……”
“現(xiàn)在的人二十歲還在上學(xué)呢。他們可沒有陛下的本事。”于謙莫名冒出來一個鬼主意,“不過陛下覺得,是畫里的郎君更俊俏,還是眼前的陛下更俊俏呢?”
朱祁鈺的臉被這句調(diào)笑的話問的通紅,幸而夜間,看不分明。不過于謙畢竟是了解陛下的,他伸出手去探陛下的臉頰,“陛下是臉紅了?”
朱祁鈺一把把于謙的手扒拉掉,掙開于謙的懷抱往外跑,“廷益現(xiàn)在怎么學(xué)的如此……如此……”
于謙跟在后面,“如此什么?”
“不端莊!”天子臉上的紅暈已經(jīng)蔓延到脖子里。他隨便找了片草地坐著,揪了片草葉在手里揉來揉去,看著于謙又走到面前了,只把臉扭向一邊。
一雙手探過來,抽走了被天子揉亂的草葉。片刻之后,一個有棱有角的小東西塞進(jìn)天子手里。朱祁鈺低頭一看,“這是……草螞蚱?”
“是的。”于謙應(yīng)了一聲,“是臣來這兒之后,當(dāng)?shù)氐暮⒆觽兘探o臣的。這附近有所小學(xué),都是十歲上下的孩子。有時候下午放了學(xué),孩子們就跑到這兒來?!?/p>
“孩子……”朱祁鈺若有所思,“真好啊?!?/p>
于謙意識到似乎戳中了陛下的傷心事,“陛下……”
朱祁鈺轉(zhuǎn)過頭來,“沒關(guān)系。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于謙點點頭,看見天邊的月亮已經(jīng)逐漸西移,“陛下還有什么想對臣說的嗎?”
朱祁鈺跟著他抬頭望月,意識到距離上朝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半晌,他收回視線,定定地看著眼前闊別已久的臣子,“廷益說會附身在泥塑木雕上來找朕,是真的嗎?”
于謙一愣,“是真的。臣保證?!?/p>
“好?!敝炱钼朁c頭,抬起手晃了晃剛收到的草螞蚱,“以此為證。保證今晚朕所見、所聽的都不是虛無。”
天子的目光在臣子臉上留戀地停留,因為他知道今夜一別,再見又將難以預(yù)料。他輕輕地靠在臣子的肩頭上,“你一定要來啊,等你來了,我們?nèi)タ春苫ā,F(xiàn)在荷花開得正好呢,我知道你一定喜歡……”
眼前的景物有些朦朧了。天子緩緩地閉上眼睛,嘴里還在低聲地囑咐著,“如果閻君不同意你來,你也不要亂跑,免得他罰你……等朕死了,朕來找你也行……朕總會有真正死的那一天吧……”
天子睡著了。他的呼吸變得平穩(wěn),落在于謙頸間好像一朵蒲公英的嘆息。于謙輕輕地?fù)е岩粋€濕漉漉的吻烙在天子額間。月亮漸漸向西落了,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白光。看著天子的身體愈發(fā)透明,他才終于開口:
“陛下,如果只有死才能讓我們重聚……”
于謙的眼睛和秋天的草露一樣濕潤起來,“就快了,就快了……阿鈺別害怕……”
寅時,年輕的天子從床上醒來。在漿糊一樣的困倦中,他從床上坐起,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好像捏著什么東西。
他揉了揉眼睛,低頭一看,是一只草螞蚱。
此日是七月既望,乾清宮外明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