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易感期的天子強占了大臣,于謙就做好了退居后宮的心理準備。然而,由于“后宮不得干政”的牌子還沒有劈掉,此事遲遲不能實行。
獨坐在于府里,于謙發(fā)起愁來。為國家計,應當趕快弄出一個孩子來。然而如果沒有名分,貿(mào)然生育只會帶來麻煩。自己張嘴要名分,終究是不太體面的,只能寄希望于陛下剛決雄猜,解決禮部和祖制的障礙了。
思想來去,于少保不打算坐以待斃。于是每逢入宮,他總是暗示陛下。當然,他能夠進行暗示也得益于天子的配合。
“做嗎?”(天子)
“做吧?!保ㄉ俦#?/p>
“還做?”
“做?!?/p>
“今晚?”
“行?!?/p>
“廷益……?”
“可以?!?/p>
“你看……”
“連日來臣頗感疲勞,請陛下允許臣休息。”
“但是朕想……”
“那好吧?!?/p>
如此暗示之下,壓力終于轉移到了胡大宗伯的頭上。
也許還有舒良?他被要求趁著夜色劈掉那塊不合時宜的牌子。
日以繼夜的勞動影響了于大人的心情。雖然之前于大人的脾氣也說不上多好,但是現(xiàn)在更壞了。相比之下,陛下每天吃得心滿意足,脾氣也就相應的和順許多。即使是在容易暴躁的易感期,陛下也能夠維持體面,至少到晚上再大刀闊斧。
“謝謝老于?!庇崾繍偙硎?。自從自家閨蜜夜夜進宮之后,六部七卿的雙俸都保住了。此時他正坐在于府的院子里,和于謙對飲清茶。
于謙面色不善地捂著腰,“不必客氣。畢竟也不是誰都能付得起這樣的代價。于某愿為天下人效死?!?/p>
俞士悅把嘴一抿,低下頭去喝茶了。反正我是付不起這種代價的,我還是少說兩句吧。
“說實在的?!庇崾繍傁肓讼?,還是打算忠于自己的朋友,“你就沒想過要歇歇嗎?”
“怎么歇?”于謙差點翻白眼,“這是我說了算的嗎?”
俞士悅瞪大了眼,“你說的就一點兒也不算嗎?”
“國本未定,我就……就拒絕嗎?”于謙皺了皺眉頭,“但是說實話,確實挺累的。”
俞士悅嘆了口氣,“嘴說不行,還不能溜號嗎?”俞士悅轉身叫過小廝來,囑咐了幾句,便見那小廝轉身出府去了,“來,喝兩碗,喝完包你今晚就不用進宮了。”
一盞茶的功夫,小廝便抱著酒壇子回來了。俞士悅親自揭開了酒壇子上的紅布,給于謙和自己倒了兩碗:“放寬心,喝吧。喝完了今晚睡個好覺,明早起不來還可以告假,反正陛下……也不會把你怎么樣的?!?/p>
于謙難得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端起碗來:“仕朝,請!”
“請!”
美酒入喉,盡而復滿,如湖水吞月。
次日清晨,酩酊大醉的于少保果然沒能起來。天子上朝時看到空缺的位置,難得皺起了眉頭:“于謙告假了么?”沒聽說呀。
果然,如天子所想,吏部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退朝之后,天子便問舒良,昨夜錦衣衛(wèi)是否探聽出了什么。
得到“于大人與俞尚書飲酒,大醉不能起”的回復之后,天子的神情幾乎是駭然的,一時之間,天子結結巴巴地吐出了一句疑問:“他……他不知道……那什么……那時候不能飲酒?”
接著,天子又想起了一些其他問題:“你說他跟誰喝酒?”
“他不知道俞士悅是個Alpha嗎?”
“還喝酒,等等,酒是從哪里來的?”
“俞士悅帶的?還是他自己買的?”
“反了他了!”天子最后得出了這個結論,隨手把奏折往地上一甩,“快傳太醫(yī)去于府伺候著,再把俞士悅給我叫來……等等,別叫了,先罰他半年薪俸再說!所罰錢糧都交給禮部,讓胡濙趕緊把封后大典操持起來……”
禮部緊急地運作了起來,偏偏胡大宗伯不知道是睡懵了還是人傻了,竟在確定儀注的時候問天子需不需要在封后之后選秀。天子的表情震驚得好像再一次看見了左順門一樣,“爾……神智在否?”
“啊,這不是為國本考慮嗎……您該立太子了……”
天子的整張臉擰在了一起,他幾乎破口而出“你們怎么都覺得他不能生?”,再一想又想問“你們是不是懷疑我不行?”,但是這兩句話都實在有失體面,最后天子強行改變了口風,擠出了一句軟弱無力的“皇后尚能為”作為回應。
皇后可以的,朕也可以的,所以不要再給朕選妃子啦……朱祁鈺無語對蒼天。
一周之后,天子確定于少保已經(jīng)從醉酒狀態(tài)恢復過來,才再一次召見他。于謙一進宮來,剛剛坐下,天子便直截了當?shù)貙λf:“冊封皇后的事情已經(jīng)定下來了,就在下個月。大約那時候,你還沒有顯懷,不至于臉上不好看?!?/p>
于謙聽了這話,首先向左右望了望,確信沒有其他的育齡Omega或者Beta,這才勉強開口說:“感謝陛下體貼。然而……”
朱祁鈺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他:“然而什么?”
于謙臉色有點紅,“然而臣恐怕還未有龍種……”
“未有龍種,便可以開懷暢飲,還與成年的Alpha一起嗎?”天子的眼神黑洞洞的,好像有兩團火在里面燒,“早先不談儲君事時,廷益還知道為了咳疾,不當飲酒?,F(xiàn)在倒好了,一個有孕育可能的Beta、就要結婚了、就為了逃避敦倫之事,就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嗎?”
于謙在心里抖了一下,前面一周里天子沒有召見,還以為天子不知道細節(jié),或沒有發(fā)怒?,F(xiàn)在看來,一頓收拾還是跑不了……想到這里,于謙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臣知罪了,一定不再犯?!?/p>
沒想到,這句軟話卻更加激發(fā)了天子的怒火:“‘臣知罪’?這叫什么話,皇后呀,皇后應當這樣說話嗎?而且你難道今天才知道你有錯?難道我不把你叫來、責備你,你就不知道嗎?你是要做皇后的人了,月前還拿著奏本跟朕吵,口口聲聲說些什么善解人意、德行言語,現(xiàn)在你瞧瞧你自己,有身子的人了還肆意飲酒,一點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這應該嗎?”
“臣還未有……”
“早晚會有的!不要說了!”天子一甩袖子,又有一堆倒霉的奏折遭了殃。
不知為何,于謙近來脾氣也不算好??刺熳影l(fā)了火,只覺得懶洋洋的想不起什么勸慰的話來,便隨口墊了兩句:“好吧。反正最開始也是為了安定國本,臣才如此獻身的。現(xiàn)在細想想,說不定外面的人會議論臣是幸進之輩呢?!?/p>
天子轉過頭來,瞪大了眼:“怎么,國事竟需要于卿如此獻身嗎?于卿怎么看待自己的?難道對朕就沒有一點感情嗎?難道——”天子胡亂地揮著手,“難道于卿把朕當作一個工具,同時又把自己當作一個容器嗎?”
這一下可捅了大簍子了。天子的憤怒瞬間熄火,好像一只斗敗的公雞,仰在了椅背上,“三四年來,我竟不知,于卿是沒有心的?!?/p>
看到陛下意志消沉,于謙才緊張起來:“陛下別往心里去,臣一時失了口。”
“你不那么想又怎么會失了口!”天子不打算放過他,但也無力再追究,“于卿去吧,讓朕自己靜一靜吧?!碧熳宇j廢地擺了擺手,示意于謙離開,“舒良,你讓禮部胡大宗伯來一趟?!?/p>
于謙聽見召見胡大宗伯,莫名地有些慌張。但天子已經(jīng)叫他離開,他也沒有什么可再說的,便起身告退了。
不多時,胡大宗伯便到了。一進殿來,他便發(fā)現(xiàn)天子意志消沉、情緒頹廢。出于關心青少年健康的考慮,胡大宗伯十分謹慎地問道:“陛下的龍體可還康???”
“很難說啊?!碧熳犹鹆怂浅林氐念^,略看了一看階下的老臣,“叫胡大人來,是有些立后方面的事,還要和您商量商量?!?/p>
胡大宗伯對這種禮遇很不適應,“立后”二字更是戳在了他的敏感點上:“請問陛下有何要求?”
“也沒有什么……只是感到人生虛幻、天家無常,帝后離心,恐怕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如先皇廢后再立,朕年少時頗感此舉無端,但時至今日,也確實感到人心難測啊……”
胡大宗伯的表情皺了起來:“您是和于尚書鬧了矛盾嗎?”
“也談不上?!碧熳酉蚝笞诓辛苏惺?,叫他上前來,“胡尚書您歷經(jīng)數(shù)朝,見得多了。在您看來,天家夫妻,有愛恨嗎?”
胡大宗伯的表情皺的更緊了,“您和于尚書談愛恨了嗎?他不是答應您了嗎?”
“是啊,但他卻不愛我?!碧熳娱L嘆一聲,“恐怕當日也是由于他憂心國事,加之爭論激烈,一時間失了分寸。于卿愿為國獻身,我卻不好強迫。然而事已至此,必得立后,不然更失禮義。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錯了,朕實在是行事乖謬,恐怕遺恨終生啊?!?/p>
胡大宗伯聽了這一番話——他實在聽不下去。于是他轉身叫住舒良:“舒公公,煩請給陛下請個太醫(yī)來。老臣告退。”
乾清宮里,天子還在長吁短嘆。舒良和興安侍立在一旁,交頭接耳:
“你說于尚書心里到底有陛下么?”
“那怎么好說,內(nèi)外朝皆知,那就是塊石灰嘛?!?/p>
“但陛下如此痛苦……”
“在坊間的話本小說里,一般在這時候,會有一位Omega出現(xiàn),而陛下會將注意力轉移到這位新人身上。然后如果于尚書心悅陛下,就會開始尋死覓活,吸引陛下的視線。如此一來,陛下就明白于尚書的心意了?!?/p>
舒良和興安正低聲嘀咕著,便聽得上首君王斥罵道:“什么餿主意!且不說朕與于卿已有夫妻之實,不應轉尋他人,就說于謙那個石灰性子,他對朕沒有感情還好,頂多生些怨望之語,要是對朕多少有些感情,那豈會到朕面前來尋死覓活?大約聽說朕另尋他人的隔天,就能遞一封奏折上來,不是勸朕另立他人,就是要致仕歸鄉(xiāng)!他那個人……唉,石灰!石灰!”
舒良和興安對視一眼,偷偷撇了撇嘴,您了解的倒是清楚。那您倒是想個法子呀,在這里裝鴕鳥算什么好漢。
話雖如此,天子倒也自己開解了自己——石灰嘛,能指望他說什么?總之現(xiàn)在該做的都做了,總不能不負責任。這立后一事,還是要進行的。
卻說那邊俞士悅被罰了半年薪俸,長吁短嘆一番后,也沒影響他到于府來。作為內(nèi)閣成員,俞士悅也隱隱聽說了天子與于謙的爭執(zhí),當晚就跑到于府里直面當事人:“老于你到底對陛下有沒有感情?。俊?/p>
于謙老老實實地端著茶杯,“仕朝兄是否太直接了?”
“那你們問題的核心不就是這個嘛?!庇崾繍傄膊桓蜌?,“說實話,出于我對你的了解,你要是對天子毫無感情,也不至于為國獻身到這個份上??墒悄阍谔熳用媲澳钦f的叫什么話,難道你和陛下都只是維護統(tǒng)治的工具嗎?”
“那我還能怎么說?!庇谥t悶悶地喝了一口茶,“被忽悠上船了,還要說我是自愿的嗎?”
“就真……忽悠???”俞士悅覺得有點不對味,“純純是忽悠嗎?”
也不是,至少絕大部分的坑都是自己挖的。于謙在心里偷偷嘀咕,嘀咕歸嘀咕,嘴上還是不會這么說的,“反正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該進宮進宮,該生皇子生皇子,反正也跑不了了。”
“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萬一陛下對你不滿意,擱置立后的事呢?”
“那不會的,”于謙繼續(xù)悶悶地喝茶,“陛下不是那種人?!?/p>
俞士悅噎住了。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現(xiàn)在告辭的強烈沖動——我實在不理解你們的相處方式。
俞士悅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他喝完了手里的茶,便站起來走了,嘴里還責備著:“我可不好留的太晚,怕再罰沒我的半年薪俸。”
于謙沒起身送他,只是擺了擺手就當?shù)绖e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于謙總覺得自己有股懶洋洋的勁頭。早先進宮的次數(shù)多,于謙大概知道是因為睡眠不足,疲勞得很。最近沒怎么進宮,卻覺得身上很倦怠,常常犯困。白日里處理部務時,于謙還勉強支撐著,做出往日那種嚴肅勤勉的樣子來,晚上回到府第之后便好像畫皮現(xiàn)了原型——癱成一片,不像個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