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聽到于謙下獄的那一刻開始,朱祁鈺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并不期待自己的好皇兄能網(wǎng)開一面——于謙、王文,以及將來的自己,都只有一個結局,就是死。這就是政治,在天家的爭奪背后,多的是血肉和白骨,至于那些血肉的名字、白骨的身世,其中有幾分家國天下和情非得已,當權者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龍椅就像是一片葉子,遮住了上位者的眼睛,從此再看不見真實。
在西內(nèi)之中,只有光是自由的。白日里,朱祁鈺數(shù)著光斑下的灰塵;夜晚,他憑心念捱過漏夜。他在數(shù)著,從皇兄上位到于謙的死之間有多少距離,以免讓史官污了去。
于謙死后,朱祁鈺開始數(shù)另一種日期——于謙的死和自己的死之間的距離。這決定了在謝世之后,他要跑多快才能追上于謙的腳步。在他沉默的計數(shù)中,飛過屋檐的雀鳥和稀粥中的米粒都成了載體。
在大雁歸來之前?還是在春梅開放之后?我究竟還要在這孤寂的人世間等多久?
某一天,他突然從角落里找到了紙筆,于是他開始作畫。首先是鷹,然后是大雁,然后——是人像。只有那一個人,他心心念念的人,那已經(jīng)在異世等他的人。
摸索著記憶里的輪廓,他嘗試著畫出于謙的樣子來。畫的時候他在想,等這幅畫畫成了,他要把它掛在床頭。但是事情很奇怪,他勾勒出了于謙的肩背、于謙的官袍、于謙的發(fā)冠,卻無法勾勒出他的眉眼。這并不來源于君主的遺忘,而是由于某種場外因素:當他在描繪于謙的五官時,每畫下一筆,筆跡就會慢慢消失,蒸發(fā)在空氣里。
朱祁鈺百般嘗試,終究未成。他心下納罕,退后一步,“廷益?”
沒有回音。
這夜朱祁鈺還是睡下了,意外地睡得很沉。早上醒來,他捉起筆便想要再嘗試一番,抬頭一看,那畫——
這是誰?
一夜之間,畫上的人仿佛長出了五官,是廷益嗎?他凝神再看。不,不,這不是,這五官好像……是朕?
穿著官員服飾、帶著天子五官的畫像不倫不類,朱祁鈺一把把它扯下來,便要拋入火中。正在千鈞一發(fā)之時,他好像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
“別拋,我?guī)湍銓崿F(xiàn)你的愿望。”
天子仿佛完全沒有考慮這個聲音究竟從何而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聲音:“我要再見廷益?!?/p>
那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可是你的廷益已經(jīng)……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p>
天子手里攥著那幅畫,聲音沉靜,“不要緊,朕離那一天也不遠了。那你告訴朕,即使是在地下,朕還有再見廷益的機會嗎?”
那聲音似乎猶豫了片刻,“你可知道,于大人是要封圣的,你們恐怕不能在一處。”
天子拿起那畫,作勢向火中投去,果不其然聽見了急促的叫喊,“別燒!別燒!我答應你!”
天子立刻收住動作,“你保證?!?/p>
“我保證?!蹦锹曇舨恢罏槭裁?,帶了點扭扭捏捏的味道,“這件事不算太好辦。我先問清楚,你就要再見嗎?不要別的了吧?”
天子順勢加碼,“相見之后自然是相守?!?/p>
那聲音沮喪起來,“你要的可真多?!睆目罩械粝聛硪粋€什么東西,“哐當”一聲砸在地上,“那你也得答應我,把這畫作為陪葬品帶走,不準毀掉它?!?/p>
天子撿起那面鏡子,翻過來看了看,“我答應你?!?/p>
“那行,這面鏡子你拿好。這是陰陽鏡,從鏡子里你能看到你的廷益,于大人也能看到你?!?/p>
“那到了陰間,這陰陽鏡該怎么用呢?”
那聲音遲疑了片刻,“好問題。我也沒試過,也許到那邊會有新用法吧。實在不行下去了你攔個鬼差問問。之前問我要這個的小情侶們下去就團圓了,人家也用不著這個啊……”
天子略感無語,“那退一步講,我怎么把這鏡子帶下去呢?也作為陪葬品?”
“嗯……可以。到時候你揣到身上也行,如果你覺得身后事不太保險的話。到時候你一邊揣著畫卷,一邊揣著鏡子,說不定到了陰間,有能人給你一變,變成盾牌寶劍?!?/p>
“想得倒挺美?!碧熳右呀?jīng)把那面鏡子捧在手里了,“無論如何我會保存好畫卷的,你就放心吧。”天子的眼睛仿佛黏在了鏡面上,“你也算做了件好事?!?/p>
那聲音沒有再響起,大約是走了。不過看天子專心的樣子,即使再說些什么,朱祁鈺也聽不見吧。
從那日起,朱祁鈺不再作畫、不再計數(shù)日期,也不再責備什么了。即使他頭發(fā)蓬亂、衣角臟污,為天命所拋棄,但他多少得到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慰藉。他重新見到了自己愛重的臣子,他看到臣子衣冠整齊、膚色如生。于謙好像真的還活著——他走在鏡子里,而鏡子里是一派春色。從鏡子里的檐角與宮墻,朱祁鈺認出來這就是紫禁城。他望著鏡子里的于謙,他不知疲倦地看著他走在他觸摸不到的鏡子里,看著他與旁人交談,看著他展露笑容。他試圖和他說話——此舉引起了內(nèi)宦的極大恐懼——前天子竟然開始對著鏡子說話了,恐怕精神已經(jīng)錯亂。他沒有得到于謙的回答,但也沒關系。只要看著他,他就心滿意足。
二十余日來,天子的生命愈發(fā)衰弱,而精神卻如熊熊烈火般亢奮。來侍候的內(nèi)宦都發(fā)現(xiàn)天子的臉上漾起一種不正常的潮紅,好像在高熱之中。面對送來的粥飯和斥罵的旨意,朱祁鈺都好像充耳不聞似的,對一切都興趣缺缺、不加理睬。他每時每刻都舉著那面鏡子——好像那面鏡子才是他的靈魂似的,他一刻也不能和鏡子分開,他望著它,時而哭、時而笑,時而自言自語,沉浸在他人所不理解的世界里。
郕王病了。西苑內(nèi)外的侍者都如是說。看他的樣子吧,他完全是個病人了。
不,不是病人。夜幕中,紫禁城里的鬼魂交頭接耳。
只是愛人罷了。
景泰八年二月十九日,終不耐煩的新皇遣內(nèi)宦來勒死了這位纏綿病榻的癡人。前天子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結局,在他倒地的那一刻,那面奇怪的鏡子從他的衣內(nèi)滑落,跌在地上,碎為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