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原地打了一個冷顫,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天子:“陛下?”
天子的神情波瀾不驚:“于謙?還是王文?”
“于謙?!庇谥t的表情一片空白,“陛下您已經(jīng)喝過孟婆湯了嗎?”
“還沒?!必?fù)責(zé)引導(dǎo)天子的靈蝶已經(jīng)飛到近前,于是天子準(zhǔn)備走了,“敘舊的話回頭再找我,剛下來這兩天可能會有點忙?!?/p>
“好的?!庇谥t站在原地,汗涔涔下。這不是他認(rèn)識的君王了。
王文運氣真好。后來每當(dāng)于謙在天子那里碰了釘子的時候,他總會這樣想。死——固然非常糟糕,但是死了還要受精神折磨實在是難以想象的。于謙恨不得抓住那具軀體的肩膀,使勁地?fù)u晃他,寄希望于從其中搖出一點舊日天子的殘片,但是什么都沒有了。天子的冷漠約等于于謙的絕望,這種絕望隨著時間的推延與日俱增。
“你不是陛下?!庇谥t極其痛心地坐在那具軀體的對面,“所以我的陛下哪兒去了?”
怪獸駕馭著朱祁鈺的軀體,做了一個攤手的動作:“我也不知道,也許……就沒有了吧?!?/p>
于謙目眥俱裂。“我要把他找回來?!彼f。
“那可能不太現(xiàn)實?!惫肢F從忘川河里挑了兩桶水,現(xiàn)在熱情地給于謙倒了一杯——于謙常常來找他,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熟悉起來了,“他已經(jīng)被我吃完了?!?/p>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叫我武神,不過我猜你更愿意叫我邪祟?!惫肢F小口啜飲著忘川水,“說實話你只是失去了一個皇帝而已,寶貝別這么難過,我知道你侍奉過好多皇帝?!?/p>
“他是不一樣的?!?/p>
“那你再想想自己的兒子、女兒、同僚和名節(jié)呢?”
于謙愣住了。過了許久,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所以那時……”
“沒錯,就是我。”怪獸抱著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不然你以為你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帝可以徒手搏殺的嗎?于大人,你家天子雖然很圣明,但真的不是相撲選手?!?/p>
于謙全身脫力,靠在椅背上,“我還是想把他找回來?!?/p>
“我可不會把吃進(jìn)去的東西吐出來,你想都不要想?!惫肢F晃晃手指,“樂觀點,他本來就要死的?,F(xiàn)在他至少實現(xiàn)了個人生命價值的最大化。”
“這公正嗎?”于謙低著頭,從喉間滾落出聲音來,“他……那么年輕,有才干……我們……”
“說這些都沒用。”怪獸開始喝第二桶,“‘天命’這種東西說不清楚的,就像投胎之前有劇本一樣,他已經(jīng)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里做到最好了?!?/p>
“這不公平?!?/p>
“人生哪有公平?”怪獸接著‘咕咚咕咚’,“大人,您活了六十歲,難道就不明白?”
于謙長嘆一聲,閉上了眼,“好吧,我明白?!?/p>
怪獸看著只剩個底兒的水桶,覺得自己喝完最后一口有點失禮,于是勉強倒在杯中,遞給于謙,“就像您自己,您年少的時候用功讀書,中年奔波在外,老了力挽狂瀾,然后,啪!死掉啦。您覺得這是公正的嗎?”
“我心甘情愿?!?/p>
“那皇帝不是和您一樣嗎?”
于謙睜開了眼,“但是……他……”
怪獸殷勤地把那杯水往前遞了遞,“一樣的。都一樣。您為了他而不甘心,他也一樣的?!?/p>
“所以你們相愛。”怪獸露出了一種十分違和的姨母笑,“你是不是才知道?”
于謙的表情凝固了。他以一個十分復(fù)雜的表情停滯了許久,才伸手接下那杯水,“也許吧……之前總覺得這不應(yīng)該。”
“沒什么不應(yīng)該。”怪獸撇了撇嘴,“人生就是這樣的,愛與被愛都不自知,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彼此錯過了。當(dāng)然,你們是偉大的人,跟我不一樣。對你們來說,家國、天下、公義都比情愛重要,所以你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彼X得應(yīng)該再去打點水來了,“我不好說這種選擇是對是錯,其實我覺得你們也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所以也別唏噓,跟我一起喝忘情水不好嗎?”
于謙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關(guān)鍵,“你為什么而忘情?”
怪獸不說話了。
于謙試探地叫了一聲,“陛下?”
“別這樣叫我。”現(xiàn)在輪到怪獸發(fā)抖了,“別這樣叫我。否則我會感到身體里有一些還沒有被消化掉的部分在發(fā)痛?!?/p>
“陛下?!庇谥t向前撲去,跪倒在怪獸身前,“陛下——”
“不,不……”怪獸伸出手去推他,卻摸到了于謙的眼淚。他被那眼淚震住了:原來鬼也會流淚,他們的眼淚和人的一樣滾燙。那已經(jīng)在天子的身體里寄居多日的黑影覺得自己好像被灼傷了,有什么東西好像要從自己的身體里流淌出來,而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了,是他剛降臨在天子病榻前的時候,天子噴出的那口血。
原來血和淚,本相同。
怪獸在天子的身體里顫抖,他突然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一個聲音在他的腦子里響啊響啊,讓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廷益”兩個字。他試圖把于謙推開,“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這是我好不容易才占來的軀體,離我遠(yuǎn)一點。
遠(yuǎn)一點,于大人,離我遠(yuǎn)一點。不然我害怕那些還沒消化完的靈魂碎片會重新在這個身體里站起來,奪回這具曾經(jīng)的身體,只為了能伸出手為你擦眼淚。
于謙還在哭。他好像不知道他的眼淚會燙人。也許后世那個劇作家的話是對的,怪獸突然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嘆了口氣,向自己身體里那些不斷掙扎的部分發(fā)問:“你是想給他擦眼淚嗎?”
怪獸感覺到這具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開始轟鳴,心臟重新躍動在已經(jīng)不會呼吸的軀體里,他聽見了血液奔流的聲音。
怪獸又嘆了口氣,“也許我早該預(yù)料到的?!?/p>
“那你們回頭給我立個牌位吧,祝我早日修得肉身,找個好地方投胎?!?/p>
“你叫什么?”朱祁鈺的魂體發(fā)出破碎的電音。
怪獸笑了笑,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沒有回答?!拔易吡恕!?/p>
陰翳從天子的臉上逐漸淡去,朱祁鈺感到自己散落的魂體重新結(jié)成整體。待他重新占據(jù)自己的身體后,他俯下身去抱住了自己的臣子。
“廷益,別哭了?!?/p>
“我回來了?!?/p>
作者注:感覺怪獸也是一位有故事的同學(xué)呢,但是一時沒想到是誰武力值這么高,還如此厚道(還慘到?jīng)]轉(zhuǎn)世)。
中間“天命”那一段,其實這也是我覺得很值得聊一聊的問題。救世君臣這兩位不論信不信天命,至少都是盡力而為且不問值不值得的類型。也可能做人是應(yīng)該這樣,做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事情,這一輩子也就可以了。畢竟“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所以……之前在知乎上也看到有人說,為什么大家總是穿越蜀漢、穿越南宋,挽救諸葛亮、挽救岳飛,但是寫穿越到明代的相對而言沒有那么多。當(dāng)時有人說因為于謙的政治理想已經(jīng)完成了,這是個人的悲劇而不是民族的遺憾。
想了想覺得……嗯,反正是。人一輩子已經(jīng)做了自己該做的,至于什么時候死去、如何死去,如果真有天命的話,也不用怨天尤人了。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沒有壯志難酬一直到死,已經(jīng)是很幸運了。人要往好處想。
本來還想寫點更癲的東西,比如匯集語錄、隨機回復(fù)之類的。但這篇就先這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