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冬天，我和父母站在人群中，圍觀了劊子手對于大人處刑的全過程。
那年我八歲，母親雖然說讓小孩子看到這么可怕的畫面不好，但在父親的堅持下，還是帶我去了。父親說，你應(yīng)該看一看，一顆星星是怎樣隕落的。
星星是什么，我以為那只是高高掛在天上的東西。但如果文曲星和紫微星也算星星的話，我倒是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樣說。那年冬天，我聽了許多關(guān)于于大人的故事，我家屋后住著位教書先生，他告訴我，于大人是文曲星降世，二十出頭就中了進(jìn)士。住在隔壁的小王哥哥大聲反駁他說：“不是！我聽我爹說，于大人是紫微星降世，來挽救我們挽救大明的！”
挽救了什么，怎么挽救的？我也不清楚，只是聽母親說，那時候如果沒有于大人和景皇帝力挽天傾，可能現(xiàn)在就沒有我了。
我還是弄不明白，就偷偷去找小王哥哥問。他爹在府衙里當(dāng)差，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小王哥哥接了我的糖塊，答應(yīng)每天晚上散學(xué)后給我講于大人的故事。為了證明他的話是可信的，他還叫了住在附近的陳婆婆來。陳婆婆是山西人，聽說是十年前跟著要科考的兒子一起上京來的。聽說我要聽于大人的故事，陳婆婆開口就對我說，“早先于大人在我們那里做巡撫的時候……”
陳婆婆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合不上了，她還說她親眼見過于大人：那是在于大人剛赴任的時候，三十出頭的年輕官員俊俏的很，騎在馬上來尋訪田間。那時候和她一起下田的農(nóng)人都嚇了一跳，不相信真有官員能到田間來。后來，大家也沒想到，于大人不光是到田間來，還進(jìn)他們的家，問他們有什么困難，說要幫他們解決。當(dāng)時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東家老王說家里壯丁少，繳不起田賦；西家小張說家里老娘生了病，沒錢買藥。于大人都一一地聽著，有些還記錄下來。過了些日子，就有官差模樣的人來了，拿著文書，要先支給那幾戶人家糧食，等秋收后再償還。
“還有盜賊，盜賊也少了?！标惼牌畔肫饋恚耙郧拔壹夷腥顺鲩T的時候，說遇到那盜匪兇得喲……他被劫了一回，他有個朋友出去了就再沒回來。平時村子里也有盜賊，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發(fā)現(xiàn)缸里的糧食少了。但是于大人上任之后，好像沒過多久，就不常見這種事了。我家男人從外頭回來，說是于大人下了勁兒治理，那些盜匪都不敢冒頭了?！?/p>
小王哥哥接著陳婆婆的話說，“前段時間我聽教書先生講，于大人治理水旱災(zāi)害也很有一套呢。先生說，二十年前，于大人還在河南修過堤壩，否則黃河的洪水沖開堤壩，沿岸的農(nóng)戶們都要遭殃了……”
“是??！是?。 标惼牌胚B連點頭，“于大人干什么都干的好，真是能人。小丫頭，你家里給你講過沒有？你出生之前，瓦剌人都打到城下啦！就是于大人帶著手底下的將士們，把瓦剌人打回去的。說起來，那時候那個……”陳婆婆四處望了望，壓低了聲音，“現(xiàn)在坐上龍椅那一位，在城下叫門，好不要臉喲！”
小王哥哥也坐下來，趴在我耳邊悄悄跟我說，“就是這個皇帝要殺于大人的，還有王大人。說要給瓦剌人立廟的也是他，我也不明白這樣的人怎么能當(dāng)皇帝，這就是個瞎子嘛！”
陳婆婆也俯身過來，“可不是？前幾年那個皇帝干的多好，好不容易感覺又有希望過上好日子了。結(jié)果這個王八蛋又回來了，你等著看吧，于大人都能被殺，估計那個好皇帝也活不了多久嘍……”
小王哥哥對桌子狠狠地錘了一拳：“王八蛋！”他又怕嚇到我，轉(zhuǎn)過身來跟我說，“小春妹妹，你別害怕我。往后的日子，才要害怕哩。你不知道現(xiàn)在那個皇帝多么壞——你知道每天在屋頭叫喊、抓撓的那個趙婆婆吧？”
聽到他提趙婆婆，我嚇得哆嗦了一下，“知，知道。上回我從她門口過，她沖著我一直喊，可太嚇人了。”
“她原來也不這樣的?！毙⊥醺绺缈雌饋砗茈y過，“我小時候她還哄過我，給我吃糖呢。后來她丈夫、兒子都跟著皇帝上了戰(zhàn)場，就在北邊，土木堡……這事你家總給你講過吧？后來大敗的消息傳回京城，她一下子知道自己丈夫、兒子都回不來了，刺激之下，就瘋了?！?/p>
“所以他要殺于大人，是因為他是個瞎子，腦子不正常？”聽了他們的話，我知道了于大人有多好，可是還是不明白這個皇帝為什么要殺掉于大人。
“是報復(fù)呀?！秉S婆婆把我摟進(jìn)懷里，怕嚇到我，“你還小，不明白官場上那些事兒。先頭皇帝干得好，王八蛋就不滿意。那于謙也干得好，眼看著沒有王八蛋重新做皇帝的希望了，這王八蛋就搞了這么一出。那他做了皇帝，肯定要先殺于大人，因為這是他弟弟的臣子。至于于大人干得好與壞，王八蛋是一律看不見的?；蛘哒f，正因為先頭皇帝和于大人干得好，才更要殺他們哩。”
“就是的。我爹也這樣說，”小王哥哥義憤填膺地點了點頭，“說于大人和王大人迎立藩王，我一百個一千個不信！景皇帝干得好好的……”
我聽懂了他們的意思，“這樣說，現(xiàn)在的皇帝是個壞人了。”
“當(dāng)然是壞人！”小王哥哥又開始敲桌子了，“小春妹妹，就不說別的，就說于大人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功勞，咱們現(xiàn)在能活下來，都要靠他。那你想，咱們是靠著于大人活下來的，現(xiàn)在皇帝要殺于大人，他是個什么人？”
我努力回想著在家里看到過的那些講禮義的書，和父親母親平時口中的字眼，拼湊出了答案：“他是——是個仇人！”
“對呀！他是我們的仇人。”小王哥哥鼓勵我說，“那么對待仇人應(yīng)該怎么樣？”
我正要說出“去報仇”的話來，黃婆婆就捂住了我的嘴，拍了一下小王哥哥，叫他不要說了：“那畢竟是天家，王家小子你是想坐監(jiān)不成？”
小王哥哥撓了撓腦袋，不再說了?？墒菑乃难劬?，我能看出他還是憤憤不平的。“反正……反正……”他努力擠出話來，“我是不會忘記于大人的?！?/p>
“那當(dāng)然。我們都不會忘的，不僅我們不忘，還要教給小春，教給更小的孩子、將來的孩子，叫大家都不忘記于大人和景皇帝的功績?！秉S婆婆也把小王哥哥攬在懷里安慰，“要記住，孩子們，星星有時候是會落的，但這并不會影響星星的光耀。無論在人間還是天上，星星永遠(yuǎn)是閃亮的?！?/p>
我窩在黃婆婆的懷里，感受著她身上的溫度，“我知道了?！?/p>
那天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母親正坐在窗前補衣服，見到我回來，就問我去哪兒了？
“我去聽星星的故事了。”我這樣說。
“什么星星？”
“嗯……”我想了想，好像之前還沒聽過什么人比于大人還厲害呢，“大概是最亮的星星吧?！?/p>
“噢……”我母親也曾讀過書的，“那是紫微垣嗎？”
紫微垣？聽起來好像就是他們說的紫微星。于是我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母親帶著笑意，“那可是帝星啊，他們給你講什么了？”
“他們給我講……”我想了想，“他們告訴我，原來紫微星也是會落的。”
母親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我所聽的故事。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正色看著我，“他們給你講于大人的故事了？”
我點點頭，還不太明白母親是怎么知道的。
母親沖我招招手，把我抱進(jìn)懷里，我聽出母親的語氣低沉下去：
“在那天之前，我也不知道原來紫微星是會落的?！?/p>
“但是春丫頭，你要記得：天上的星星不止一顆。雖然最亮的那顆落下去了，但是它落在人間的碎片還會長出血肉，成為新的星星。”
“聽過了于大人的故事，你就要知道：從此以后，你該成為什么樣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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