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睡著了。
朱祁鈺坐在棺材里,在昏暗的地光中望著自己的愛人,望著他已經永遠閉上的眼睛,那眼球在眼皮下微微顫動著,好像還會再睜開,讓地下的亡靈在人間醒來。他望著愛人的嘴唇,那里曾經在接吻之后殷紅如玫瑰的花瓣。于謙的皮膚還沒有朽壞——也許是因為他新死不久的緣故,朱祁鈺伸出手去觸摸他皮膚的紋路,好像在摸絲絨花瓣。
一根根葉脈展開,一簇簇血肉形成,勾勒出他活生生的愛人,他愛人的美麗。
“你真是英俊啊?!卑坠青皣@了一聲,“我美麗的于謙,盡管你已經死了一千四百多年,但你還是這樣美麗,就好像染血的頭顱就脫落在昨天?!?/p>
玫瑰的花瓣從陽間飄落到陰間?!岸嗝疵利惖木跋螅矣H愛的,你真應該睜開眼睛看看。如果不是知道史前沒有玫瑰,我會以為自己正站在萬神殿里。”
地聲從遠處傳來,天河的水流入地下,匯成液體月亮一般的冥河。朱祁鈺把于謙抱起來,帶著他劃著棺材,在冥河上漂流。
“如果你能睜開眼睛的話,也許你會以為自己回家了?!?/p>
于謙沒有反駁他,如果他能的話,也許他會的。西湖的水踏天而來,從出生那一刻起就知道什么叫奔騰。而冥河的水是寂靜的,月光流淌在水底,像水銀匯成的江河。他知道,這樣的江河不會給人生命,而只會令人窒息。
冥河上飄著河燈,紅色的燭火燒得像地獄里的業(yè)火。但那不是紅蓮,于謙知道,他就是能夠看出這兩者的區(qū)別。
“我們到冥河的那一邊去?!卑坠窃趯κw說話,“等到了那邊,我就有辦法讓你重新站起來,變成一個不屬于這里的活人?!?/p>
是嗎。于謙在心里想著,那到時候我是你的傀儡嗎,或者木偶?或者僅僅是一個愛你的軀殼?無論如何,大明王朝在一千四百年之外,公元紀年里的于謙早就不存在了。
但是他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他躺在朱祁鈺的懷里,任憑那具鏤空的白骨把他帶往其實永遠無法到達的彼岸。那白骨還帶著溫度,也許是來源于尸體的溫度。當他用自己殘缺的牙齒撕咬尸體的嘴唇的時候,就好像花瓣在田埂上留下烙印。
像火。愛情的白骨會說話、會唱歌,在吻的廝磨間會燙人。
月亮落在冥河里,暈開像一顆落進湯里的蛋白。就像那些討厭吃蛋黃的挑食鬼一樣,地府里是沒有太陽的。
這里再也沒有蛋黃了。就像失去血肉的鬼魂骨鯁的欲望。那只剩下骨節(jié)的器官落位在尸體的血肉中,像一匹機關馬。
或者搖搖馬?如果于謙能主動一點的話。
血肉。那白骨觸到血肉,新的血肉,他從陽間愛到陰間的血肉。在遙遠的大明王朝,在新的世紀或史前時代,他跨越無數(shù)紀元的戀慕支起了他的欲望,像鬼火一樣粼粼地燃燒著,把懷中的尸體燙的痛叫。無數(shù)罪狀、圣旨、鍘刀、毒藥和零部件從高處掉落下來,帶著它們在一般意義上的愛意、仇恨、委屈和遺憾,將冥河上的愛人包圍。新上的茶水,被限制的小魚干,萬歲山的竹瀝和閃閃發(fā)光的寶劍在水銀的鍛造下化為二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永恒,象征著江山的主人,和他的主人之間的陳舊往事。是的,主人……
白骨的牙齒還能夠咬動愛人的皮肉,他的聲音在早已朽壞的聲帶間震顫著,像是地府里的風,或某種邪魔般的氣流,“于謙,我的主人,我的仆人,我的愛……”
于謙的血從被朱祁鈺咬破的地方流出來,滴進河里,像落進西湖的桂花。
朱祁鈺不認識桂花。但他卻認識玫瑰花。奇怪,也許是在地府里學會的吧。
愛呀,愛呀……朱祁鈺啄弄自己的愛人,任他在自己膝頭一起一伏,“你瞧你的血,多像是玫瑰花啊……”
血落在河里,暈開,形成被稀釋的水紋。朱祁鈺望著那水紋,“你瞧,這就像是你皮膚的走線,細膩、絲滑、有彈性……”他的吻一個接一個地落在于謙身上,把對方啄得傷痕累累,“那時候多好啊,你還是活的,我應該讓那些玫瑰花瓣鋪遍你的全身,讓它們跟隨我們的動作被碾爛、破碎,最后粘在床單上變成一團泥濘的組成部分,哦,我的愛人,那多好呀……”
“你難道覺得不好嗎?”朱祁鈺使勁地搖晃著于謙,“嗯?你怎么不說話?”
于謙沒有辦法回答他,他已經睡著了。
“說出來呀,”那白骨變得著急起來,“告訴我,你愛我!難道不是嗎,你為什么不開口?”
“哦,我明白了,”白骨詭秘地笑了起來,“你在世的時候就是很害羞的人,怎么會親口說這種話呢。不要緊,我原諒你了?!?/p>
棺材吱嘎吱嘎地響著,也許因為其容納者的動作太大而感到難以承受。一片已經朽爛多年的木頭在帝王的活動下與其他板材分體,落進水里變成木頭碎屑。冥河的水浸泡著這具腐敗的棺材,好像一艘進水的船。月光蔓上白骨的腿腳,他體貼地把愛人往上抱了抱,“來吧,環(huán)住我的脖子,不要掉下去了。水很冷呢?!?/p>
于謙懶洋洋地躺在他懷里,一只手無力地垂著,另一只手通過鏤空的白骨插進君主的腹腔?!鞍?,你喜歡這個位置嗎?”朱祁鈺幸福地把他的手往里塞了塞,以至于于謙的胳膊能夠穿過君主的后背伸出去,“我的肚子里很暖和吧?就說地府還是太冷了?!?/p>
“好寶貝?!敝炱钼曂谥t的臉,后者或許因為剛才的運動而染上了些紅暈,“我的好寶貝,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麗,你的臉色這樣動人,就像一朵鮮花了?!?/p>
“我叫你滿意了嗎?”他親親熱熱地貼著他,“請原諒,我的皮肉都沒有了,因此難免顯得有點縮水,希望能勉強叫你滿意吧?!?/p>
“不滿意的話,下次我會用東西把那里包裹起來,讓它顯得飽滿些?!敝炱钼曔€在寬慰他不會醒來的愛人,“又或者我們會找到一些別的辦法來做那種事。要知道,古人有很多智慧哪。”
他一只手抱著于謙,另一只手拎著棺材板在劃水,“等著吧,我親愛的。等到了冥河那一邊,你就能得到新的生命了。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了我……但也許,那時候我已經是一捧煙,或者一撮灰了。我最親愛的人,如果真是那樣,于謙,你要記得我在風里……”
鬼火粼粼,照亮前路。白骨還在劃槳,帶他那玫瑰花一樣的愛人前往彼岸。血水落在棺材里,接著滲入銀亮亮的冥河,“多美麗啊,你難道不覺得嗎?”朱祁鈺突然聽見他懷中的尸體開口說話。
“是的,很漂亮?!卑坠切腋5匦α耍般y白色的河水和殷紅的血液,這是非常有哲學色彩的搭配。”
嗯,粉紅色。相同的色彩籠上了尸體的面頰,那就是生命被愛情稀釋后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