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傘記·前傳》**
長虹城的雨總裹著江南特有的潮氣,檐角銅鈴在細雨中輕顫,叮當聲混著琴音飄入巷口。杜衡撐一柄褪色的油紙傘立在柳樹下,青衫被雨水浸透半邊,卻渾然不覺。他不過是個窮書生,連進京趕考的盤纏都是典當了祖宅才湊齊的。三日前在勾欄避雨時,臺上撫琴的女子一襲素衣,眉目如畫,指尖撥動的《瀟湘水云》如泣如訴,竟讓他連傘骨滑落都未察覺。
"公子可是迷了路?"
清泠的聲音自背后響起,杜衡慌忙轉身,將紙傘拾起。卻見她腕間銀鐲上,纏著幾縷褪色的紅繩——那是江南女子守孝時的舊俗。女子掩唇輕笑,鬢邊珠花隨動作輕晃:"奴家見公子在此站了許久,可是要尋什么人?"
"在下......"杜衡喉頭一哽,目光落在她腰間別著的玉笛上,"在下聽聞姑娘琴藝無雙,特來......特來討教。"
女子眸光微閃,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公子可知,這勾欄里的琴師,可不是誰都能見的。"
杜衡臉一紅,正欲告辭,卻聽她輕聲道:"不過......若是公子愿意,明日此時,奴家在此等您。"
***
那日后,杜衡每日都來柳樹下等她。
她叫倩倩,原是臨安富商之女,因父親卷入鹽稅案家破人亡。杜衡聽她講起抄家那日,官靴踏碎滿院海棠,母親懸梁的白綾浸著晨露,而她被牙婆用三錢銀子賣進勾欄。杜衡聽她講起往事,看她眉間愁緒,心中竟生出幾分憐惜。
"公子可曾聽過《鳳求凰》?"某日雨后,倩倩忽然問道。
杜衡點頭:"司馬相如為卓文君所作。"
倩倩輕笑,指尖撥動琴弦:"那公子可知,這曲子還有下半闕?"
琴聲漸起,杜衡聽得癡了。曲終時,倩倩忽然握住他的手:"公子可愿......與奴家共譜下半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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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過境遷,成親那日,杜衡借了間破廟,用紅綢將神像遮住,權當喜堂。倩倩穿著粗布嫁衣,鬢邊簪著他用柳枝編的花環(huán),頭上,卻帶著一只純銀梅花簪,那是杜衡典當筆墨換來的,簪尾還沾著當鋪朱砂戳的殘紅。,雖然不是什么貴重的厚禮,倩倩卻笑得比春日的暖陽還要明媚。
"相公。"她仰頭輕笑,眸中映著搖曳燭火,"待你高中,咱們就在長虹城置個小院,檐下掛滿銅鈴可好?"
杜衡握緊她冰涼的手,鄭重其事地點頭。神像后的蛛網(wǎng)忽地一顫,夜梟驚飛時帶落梁上積灰,紛紛揚揚落在嫁衣上,恍若一場不祥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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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來得比梅雨更猝不及防。
那日,杜衡去書院借書,歸來時見倩倩蜷縮在墻角。粗布裙裾撕成碎片,裸露的肩頭印著青紫指痕,發(fā)間梅花簪斷成兩截,銀絲纏著血黏在鬢角。
杜衡渾身發(fā)抖,懷中書冊"嘩啦"散落。
"倩倩!"他沖過去抱住她,卻聽她喃喃自語:"楊宏......他騙我說找到了你的定情發(fā)簪......" 她腕間紅繩不知何時斷成幾截,"我咬了他......他就......"
杜衡渾身一震。楊宏是長虹城有名的紈绔,仗著父親是知府橫行霸道。他早該想到的——那日楊宏盯著倩倩發(fā)間銀簪的眼神,活像餓狼嗅到血肉。
"相公......"倩倩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淚水簌簌而落,"我......我不干凈了......"
杜衡將她死死摟進懷中,卻摸到她后頸黏膩的冷汗。破廟漏進的月光照在斷簪上,映出簪尾刻著的"衡"字,血跡已凝成暗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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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倩失蹤那日,長虹城下了今春第一場暴雨。
杜衡幾乎找遍了長虹城的每個角落,直至三日后,他在城郊的亂葬崗找到了她的尸首。原來,待到楊宏再來時,倩倩不忍羞辱,于是,在打傷楊宏后,便咬舌自盡,楊宏這畜生竟將她碎成七塊,腸肚掛在枯樹上招蠅,斷肢散落墳堆間,唯有頭顱還算完整——唇齒間塞滿污泥,想必是咬舌自盡時被硬灌進去的。
杜衡跪在尸塊前,顫抖著解下外衫裹尸。那支紅的發(fā)黑的斷簪仍插在她發(fā)間,銀絲纏著幾縷青絲,在雨中泛著冷光。
"倩倩......"他哽咽著,將臉貼在她冰冷的額頭上,"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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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的花樓笙歌正酣。杜衡握著剔骨刀躲在屏風后,看著醉醺醺的楊宏摟著妓子進門。
"小娘子......比那勾欄的賤貨軟和多了......"楊宏涎笑著扯開妓子衣帶,卻見寒光一閃。
第一刀捅進心窩時,楊宏渾濁的瞳孔映出杜衡扭曲的臉:"這一刀,為倩倩。"
第二刀扎向咽喉,卻被聞聲趕來的龜公扯住胳膊。杜衡發(fā)狠咬住那人手腕。
楊宏倒在血泊中,他不明白這個窮書生哪來的膽子殺他,僅僅只是為了一個勾欄的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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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抱著殘尸逃回破廟時,左肩已中了三箭。
“"倩倩......相公沒用......"他握著斷簪抵住喉頭,鮮血順腕骨滴在倩倩青白的唇上,"黃泉路上......我陪你......"
刀鋒將將入肉的剎那,供桌下的陰影突然蠕動。一個黑袍人自黑暗中浮現(xiàn),枯枝般的手指捏住刀刃:"想報仇嗎?"
杜衡抬頭,只見黑袍人手中握著一本泛黃的古籍,封面上寫著"畫皮術"三字。
"畫皮術可重塑肉身,司天監(jiān)的官印能改天換命。"黑袍人將古籍拍在供桌上,封面"畫皮"二字滲著黑血,"以魂養(yǎng)魂,以命換命 ,只要你按我說的做,不僅能復活你的妻子,還能給予你權利。"黑影將古籍遞給他,"如何?"
黑袍下眼睛亮起,杜衡顫顫巍巍接過古籍,指尖觸到封面的剎那,一股寒意自脊背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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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按古籍所述,用銀刀沿倩倩脊背劃開寸許缺口。刀刃觸及筋膜的瞬間,尸身突然痙攣,他不得不壓住她冰冷的肩頭——恍惚間竟覺得倩倩在哭。
"很快......很快就不疼了......"他喃喃著扯下整張人皮。暗紅血肉黏在皮膜內側,滴落的血水在陶罐中匯成詭異的符紋。
可當人皮覆上槐木傀儡時,青煙驟起,皮肉如沸水般翻卷脫落。杜衡瘋魔似的試了九次,直到傀儡眼眶淌出黑血
"為什么......"他跪在傀儡前,雙手顫抖,"為什么不行......"
"因為你的道行不夠。"
一道聲音自虛空響起,待到杜衡回過頭來,一柄青灰色油紙傘擲在他腳邊,傘骨分明是人指骨拼接而成:"將她的魂封進傘里,待你當上知府,自有法子養(yǎng)回來。"
杜衡接過油紙傘,指尖觸到傘骨的剎那,仿佛聽見倩倩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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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宏康復的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離奇吊死在家中,三年后,杜衡端坐知府書房。
菱花鏡映出他枯槁的面容——眼窩凹陷如骷髏,顴骨爬滿蛛網(wǎng)般的青紋,脖頸皮膚下似有活物蠕動。案頭琉璃罐中漂浮著七張女子面皮,每張眉心都釘著孔雀翎,罐底黃符寫著生辰八字。"今日是婉娘。"他撫摸著油紙傘喃喃自語。傘面仕女圖的胭脂突然暈開,一滴黑水順著傘骨滴落,在青磚上凝成嬰孩手掌的形狀。
窗外驚雷炸響,杜衡猛地掀開暗格。帶血的孔雀翎躺在最底層,翎毛根部粘著塊腐肉——與三年前楊宏尸首上的一模一樣。
"快了......"他將翎毛按在心口,那里早已沒有心跳,"待湊齊九十九道生魂,就能......"
話音未落,傘骨突然"咔嗒"爆響。倩倩的啜泣在耳畔炸開
他坐在書房里,手中握著油紙傘,目光落在案頭的古籍上。這些年,他按照古籍上的方法,用畫皮術篡改命格,一步步爬上知府的位置。可每當夜深人靜,他總能聽見傘中傳來倩倩的哭聲。
"倩倩......"他輕聲喚她,"再等等......很快就能讓你重見天日了......"
***
那天還是來了,青銅棺槨破水而出時,暴雨中的長虹城宛如鬼域。
杜衡顫抖著將油紙傘放入棺中,傘面仕女卻突然睜眼。骨爪穿透他胸膛的瞬間,他看清傘中魂魄的模樣——倩倩半張臉爬滿青鱗,另半張竟與琉璃罐中的婉娘重疊。
"秦老!你騙我!"傘骨絞緊他脖頸,喀嚓聲混著凄笑,"用九十九個'我'養(yǎng)魂......相公好算計......"
杜衡跌進血泊時,懷中掉出半截銀簪。油燈的火扭曲空氣,在那幻象里,他看見初遇那日的倩倩在柳樹下轉身,發(fā)間銀簪映著雨光:"待你高中,咱們就在長虹城置個小院,檐下掛滿銅鈴可好?"
暗處傳來黑袍人的嗤笑,供桌上的《畫皮術》無風自燃……
情癡化煞,骨傘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