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真實的歷史,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歷史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樣子,朱棣跟朱允炆勢不兩立、你死我活?!?/p>
“歷史就是歷史,不變的只是事實。”
戌時三刻,乾清宮的獸頭吞脊在墨藍天幕下只剩下鋸齒般的剪影,這宮苑沉入一種令人齒冷的死寂,連最聒噪的夏蟲都死死噤了聲。
巨大的殿宇,綿長的宮墻,乃至每一塊冰涼的青磚,都被一種無形又無比沉重的驚懼死死壓著。
巡行的宮人垂首弓背,腳步落在氈毯或石道上,一絲聲響也無。
侍立在丹陛兩側(cè)、廊柱之間的帶刀侍衛(wèi),甲胄分明,隊列整齊如刀裁斧劈,也凝固定格了一般,呼吸都放得極輕。
四下里,唯有那高遠天際的寒星,眨著漠不關(guān)心的冷眼。
楚楚靠在月臺下的漢白玉上抬起頭來看見星河橫貫天穹,璀璨奪目,億萬顆星子冰冷地釘在幽藍的天幕上,光芒銳利。
看著身邊空蕩蕩的位置,她很想小玩子此時能站在身邊跟她吹侃她的“美容八法”。
祖父悖論里說到,假如回到過去,在自己父親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殺死,但是這個舉動會產(chǎn)生一個矛盾的情況,那就是祖父死了就沒有父親,沒有父親也不會有自己,那么到底是誰殺死了祖父呢?這個結(jié)論哪怕放在21世紀也無人可解。
小玩子費盡全力試圖改變歷史,可歷史修正回她所看到的那樣,朱允炆下落不明,朱棣登基稱帝。
所以朱棣誅殺方孝孺十族這八百多人的舉動,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既定的事實,終有一天它也會成為歷史上的一環(huán)吧。
失神之間,三保領(lǐng)了個小太監(jiān)捧著朱漆盤從遠處而來,見得楚楚說道:“張大人,皇上命奴才給您送來一件薄羅披風,皇上囑咐說晚上還是有風,讓您莫在風口下站久了?!?/p>
楚楚看了那衣物,便道:“替我謝過皇上?!?/p>
三保略有為難,又道:“您還是自己個兒進去謝恩吧,這幾日皇上心情都不大好,也就對您還青眼有加,奴才們的日子可全都仰仗您了。”
“宣大內(nèi)侍衛(wèi)總管張無柳入內(nèi),咨諏夜防更籌事——”
伴著一聲簡短的唱喏,楚楚已走進了乾清宮。
朱棣身著素軟緞繡赤金龍紋寢衣,襟口微松,斜倚在填漆戧金龍紋的榻上,手中閑捻著一串伽楠香珠。
他的心思早已隨著漏聲飄向了殿外那個挺如松竹的身影,一晚上都不安穩(wěn)。
朱棣朝楚楚伸出了手,讓她坐至身側(cè),說道:“你的頭不能長久吹風,在外面站著我還是不放心。”
其實這段時間楚楚知道朱棣心情不好,會有意留下來多陪他一會兒,有時候練字看書,有時候下棋喝茶,朱棣也一直樂于享受其中。
“已經(jīng)好多了,不用擔心?!?/p>
朱棣的手臂稍稍用力,便將人攬近身側(cè),他聞見楚楚襟口散出一縷極淡的皂角清氣,幽微地浮動在呼吸之間。
指腹帶著常年握弓騎馬的薄繭,鬼使神差得緩緩摩挲起女子那截微涼的耳垂,當目光掠過輕顫的睫羽,終是俯身,將一聲壓抑的嘆息沉沉印在楚楚緊抿的唇上。
月影悄然西斜,室內(nèi)的暖潮凝滯……
楚楚警醒著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再出現(xiàn)上次在乾清宮留宿的事,便硬撐著不讓自己睡過去,起身穿戴起了衣服,輕聲道:“我該走了?!?/p>
朱棣皺眉坐起,他心中莫名煩躁,一股無名火猝然竄起,“朕是皇帝,朕寵幸自己的妃子竟還要偷偷摸摸,簡直荒唐!”
楚楚不曾答言,其實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現(xiàn)在和朱棣的關(guān)系就連最初小玩子所說的“第三者”都不是。
朱棣從后握住了楚楚那個單薄的肩膀,湊近后開口軟道:“如眉,你究竟何時才能心甘情愿回到我的身邊呢?”
楚楚轉(zhuǎn)過身去,聲音輕柔,似是予他安慰,“朱棣,我一直都在?!?/p>
臨別前,楚楚又踮腳在朱棣臉頰前落下一吻,匆匆離去。
晚風習習,楚楚一路回了拱衛(wèi)司值房,今夜該她當值,回去的時候她的腦子里也有些亂,思考著近些日子應(yīng)該躲著點朱棣才是。
值房外的花壇暗影幢幢,枯枝敗葉在風中窸窣作響,楚楚瞥見那花壇后人影躲避,袖口間的短匕首霎時被她死死按住,“誰在哪里?出來!”
那花壇后探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來,嘿嘿一笑,“張大人。”
竟是游達志?楚楚給他起名外號“有大志”,所以別人都喊他大志,跟柴胡他們交情甚篤。
這人是個憨貨,跟楚楚好些年了,就是一點,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不過好在性子忠厚,肯聽從指揮。
楚楚見得是他,便歪頭而問:“你怎么還不離宮?不是已經(jīng)交完班了嗎?”
那游達志小跑而來,又從腰間掏出碎銀子嘻嘻遞上,“小的前幾個月找您借了二兩銀子,眼下湊齊了,特意在此等候,給您送過來?!?/p>
楚楚看了看他,說道:“算了,你拿回去吧,你家中母親雙目盡失,還需要這些銀兩。”
那游達志滿是愧疚,又道:“張大人,我們哥兒幾個平常找您借過不少銀子,還回去的時候您都甚少索回,小的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楚楚又擺擺手,見那游達志偷摸摸從廊下拿出兩壺酒來,又嘿嘿一笑,“張大人……”
“又干這種違禁宮規(guī)的事兒?”
楚楚沉下臉來,那游達志笑道:“這是張大人愛喝的女兒紅,小的特地買來孝敬您的?!?/p>
楚楚看了看他,最近的日子異常沉重,整個皇宮都陷入了一片壓抑之中,想已交了班值,終是在廊下同他碰起酒壺來。
這種感覺讓楚楚想起來以前下班后的happy hour,和幾個同事在酒吧里喝喝酒,談?wù)劙盖榱牧陌素?,還有飛鏢轉(zhuǎn)盤可以玩。
濁酒入喉間,一線燒灼感滑落,楚楚開口道:“有一個地方叫做蘭桂坊,那里的酒最好喝?!?/p>
那游達志問道:“蘭桂坊?那是哪里?”
楚楚沒有回答,又問道:“大志,你有沒有想過休息?”
那人訥訥的,想了半天,又呆呆道:“休息?……小的一會兒就回去睡覺!”
“是辭官回鄉(xiāng),做點你想做的事?!?/p>
游達志的耳根子泛紅,顯出幾分生怯來,“小的……小的不懂得大道理……但是母親說過人生在世要識字念書,所以小的這輩子最敬佩的就是讀書人,如果真有那一日,小的想去讓學堂里的先生教我認字?!?/p>
楚楚微微而笑,是個很偉大的志向,人如其名。
“張大人,小的看您常在御前行走,頗得陛下賞識,您想過辭官嗎?”
“我?我不知道……”楚楚又咽下一口酒,她的確迷茫,回頭她得問問朱棣打算幾時退休,不過他好像還沒正式開始干呢。
那游達志低著頭,沉默不語,好半晌,他又忽然抬起頭來,顯出幾分無奈來,“張大人,小的不懂得大道理,只是一直感念您對我們的好,下輩子我去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p>
為什么要說下輩子?
楚楚心中沒有反應(yīng)過來,再抬眼時那游達志竟從袖口間掏出一把短刃來,寒光冷冽,映出他眼中癲狂的決絕。
“你干什么!”楚楚怒而問道。
“我要用你的血洗刷方大人之冤屈!燕賊走狗,人人得而誅之!”
話音剛落,幾名不起眼的小宮女和小太監(jiān)竟從值房里竄了出來,與那游達志站在一處,皆是怒目圓睜。
“你們?!……”
“吾等雖卑,可未敢忘卻建文皇帝殉國時賜命遁走之恩情!豈如你一般屈膝事賊?今日我們手刃叛臣,祭方公忠魂!”
“你們誤會了,事情遠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楚楚張口愈加辯解,今夜這些人皆是抱著對朱允炆的忠誠,冒著必死之心而來,若遇上侍衛(wèi)巡邏,他們俱不成活。
可正欲上前,只覺腳下虛浮,頭腦發(fā)昏,再看那放在廊上的酒壺,想來定是被那游達志下了藥。
轉(zhuǎn)眼間那伙子人已經(jīng)沒命發(fā)狠沖了上來,但聽耳邊略過一聲尖利破空之響,一支羽箭精準洞穿那游達志心口,在楚楚驚駭?shù)哪抗庵芯従彴c軟下去。
數(shù)道守衛(wèi)帝王黑影暗衛(wèi)從檐角梁上飛身落下,動作快得驚人,轉(zhuǎn)眼間刀鋒已架在那余下宮人的脖頸之上,瞬間便將幾人徹底制服。
小北率先率領(lǐng)一眾侍衛(wèi)疾奔而至,熊熊火把將庭院映照得恍如白晝。迅速掃過場中局勢,思忖之間已猛地自懷中掏出一面金牌,斬釘截鐵只吐出一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