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在荔枝林里發(fā)出磔磔怪笑時(shí)，陳婉婷正在后院石桌上默寫刀譜。月光透過葡萄架在宣紙上投下碎銀似的光斑，她握著狼毫的手穩(wěn)如成人，筆尖在"青龍出水"的圖譜旁落下批注："刀背需借腰力推送，力透刃尖三寸。"

“阿婷，該睡了。”母親吳玉敏端著碗桂花糖水走來，月白旗袍勾勒出婀娜身段，腕間翡翠鐲子輕晃，“明日還要隨你爹去祖祠祭刀。”少女抬頭時(shí)，月光恰好掠過她眉梢——這雙遺傳自母親的丹鳳眼尚未完全長開，卻已漾著春水般的瀲滟，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似的陰影。

突然，院外傳來犬吠。

陳敬堂握刀的身影率先掠上墻頭，青龍偃月刀在月下劃出冷冽弧光。婉婷聽見父親沉喝：“玉敏帶阿婷走！”話音未落，數(shù)十道黑影已破墻而入，為首者是佛山武館的趙闊，腰間別著的九環(huán)刀在夜色里泛著暗紅——那是今早她見過的，趙闊這個(gè)老東西涎著臉說要"聘她為妾"的定禮。

“陳敬堂，交刀譜，饒你全家活路！”趙闊舔了舔嘴唇，淫邪的目光掠過吳玉敏的纖長的脖頸，和陳婉婷雖年幼但已顯現(xiàn)絕色之姿的臉上。“你妻女這般姿色，趙某可舍不得讓她們守寡喪親。”

第一刀劈來時(shí)，婉婷被母親按在柴房角落。透過門縫，她看見父親的刀光如游龍般卷過青磚，卻在趙闊帶來的十幾把快刀圍攻下漸顯頹勢。母親的指甲掐進(jìn)她手背，旗袍下擺已被鮮血浸透——不知何時(shí)，吳玉敏竟握著把剪刀抵住自己咽喉，眼神比刀刃更冷:“阿婷，若娘死后你能逃出去，記得去深圳蛇口港......”

慘叫突然刺穿耳膜。陳敬堂的刀被鐵鏈纏住拽飛，趙闊的九環(huán)刀捅進(jìn)他小腹時(shí)，婉婷聽見了肋骨斷裂的悶響。母親猛地推開柴房門，剪刀劃向趙闊面門，卻被反手扣住手腕按在墻上。少女看見趙闊的臟手扯爛母親旗袍，玉敏脖頸間的翡翠觀音碎成齏粉，那些畜生的笑聲里混著令人作嘔的腥臭。

“刀譜在哪？”趙闊的刀尖抵住吳玉敏心口，婉婷看見母親朝自己眨眼——那是平日教她練刀時(shí)"換招"的暗號。她攥緊袖中父親教她藏的柳葉刀，指甲摳進(jìn)掌心，血腥味混著桂花糖粥的甜膩沖上喉頭。

“在祠堂香案下！”她突然尖叫著撲向趙闊，柳葉刀劃破他胸口的瞬間，被人一腳踹飛撞上石桌。宣紙上的墨字被鮮血暈開，她看見母親掙脫束縛抓起燭臺砸向匪首，火光中，吳玉敏散亂的長發(fā)掃過染血的旗袍，像支即將燃盡的紅燭。

“阿婷快跑！”母親的尖叫混著瓷器碎裂聲，婉婷爬起來時(shí)，后腰被刀刃劃破的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她踉蹌著撞開后門，身后傳來趙闊的怒吼：“別讓那小妮子跑了！只有她知道刀譜在哪！”

荔枝林的夜霧裹著血腥氣，十歲的女孩在墳塋間狂奔，足底被碎石劃破的痛覺漸漸麻木。她聽見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想起父親說過"遇敵不可慌，需尋地勢"——前方是片荷塘，她踩著殘荷跳進(jìn)淤泥，屏住呼吸躲進(jìn)蘆葦叢中。月光在水面碎成銀鱗，映出她慘白的臉和額角不斷滲血的傷口，發(fā)間還沾著母親的血珠。

不知過了多久，追兵的叫罵聲漸遠(yuǎn)。婉婷摸出懷里被血浸透的刀譜殘頁，想起母親咽氣前塞進(jìn)她手里的翡翠鐲子和信物（銀哨子）——“去香港，去九龍城寨找龍卷風(fēng)......他欠你爹一條命?！?/p>

她咬破手指，在殘頁上寫下"陳氏刀譜已毀"，然后將紙頁折成小船點(diǎn)燃放進(jìn)荷塘?；鸸庵?，那些記載著"懷中抱月""橫掃千軍"的字跡蜷曲成灰燼，隨水波漂向霧蒙蒙的遠(yuǎn)方。

第三日正午，婉婷在深圳碼頭看見那艘銹跡斑斑的貨船。她的白棉布衫已變成灰黑色，頭發(fā)亂糟糟地盤成髻，臉上抹著從垃圾堆里蹭的煤灰，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兩簇淬了冰的火。

“小丫頭，你確定要偷渡？”船老大摳著牙花子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頸間晃動(dòng)的翡翠平安扣上停留，“那邊可是九龍城寨，殺人犯和老鼠住的地方?！?/p>

“我必須去！”她的聲音沙啞卻堅(jiān)定，攥著銀哨子的手心全是汗。昨夜她在漁村里偷聽到，這人是城寨里有名的"撈偏門"，專管偷渡客的生路。船老大突然伸手扯走平安扣，咧嘴一笑：“先付定金?！?/p>

甲板下的貨艙里擠滿了人，汗臭和海水味熏得人作嘔。婉婷縮在角落，聽見有人用客家話嘀咕：“這女娃子長得真俊，要是被寨里的人牙子盯上......”她摸了摸腰間藏的柳葉刀，指尖撫過刀柄上父親刻的"忍"字——今早剛從想拉她走的拐子脖子上劃過，刀柄還沾著小半塊肉。

船到香港海域時(shí)，暴雨傾盆。貨船突然劇烈顛簸，有人喊著“水警！”艙門被踹開的瞬間，婉婷被人拽進(jìn)底艙夾層。黑暗中，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以及身旁男人粗重的呼吸——那是個(gè)臉上有道刀疤的中年漢子，腰間別著把鋸齒刀。

“別動(dòng)?！睗h子壓低聲音，刀刃抵住她咽喉，“再抖，老子先奸后殺?！?/p>

閃電照亮狹小空間的剎那，婉婷看見他眼底的淫邪。父親教的"鎖喉手"本能地使出，她的小臂雖細(xì)卻不無力，在習(xí)武世家的嚴(yán)苛訓(xùn)練下帶上薄薄的肌肉，手肘猛地撞向?qū)Ψ叫目诘耐瑫r(shí)，柳葉刀已劃開他手腕。漢子悶哼一聲，鋸齒刀掉在木板上發(fā)出鈍響，她抓起刀反手捅進(jìn)他下腹，溫?zé)岬难獮R在臉上，比佛山那晚的雨更腥更燙。

“小婊子......”漢子瞪著她，瞳孔漸漸渙散。婉婷抽出刀，在他衣襟上擦了擦，聽見水警的腳步聲遠(yuǎn)去，才敢掀開夾層木板。甲板上躺滿了尸體，船老大的腦袋滾在錨鏈旁，她踩著血水上岸時(shí)，腳踝被碎玻璃劃破，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九龍城寨的霓虹在雨簾里碎成光斑時(shí)，陳婉婷正趴在寨口的垃圾堆上。她的腳磨出了血泡，小腿上爬滿被蚊蟲叮咬的紅疙瘩，卻死死攥著半塊發(fā)硬的面包。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她終于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栽進(jìn)泥水里時(shí)，看見的最后畫面是雙黑色皮鞋——鞋面上沾著機(jī)油，鞋頭有個(gè)月牙形的磨損痕跡。

“這女娃子身上有刀傷?！饼埦盹L(fēng)蹲下身，用軍靴撥開她亂發(fā)。眼前的小女孩滿臉污垢，卻掩不住輪廓精致，左眼角下方有顆淡褐色的淚痣，像粒落進(jìn)淤泥的珍珠。他扯開她破爛的衣裳，看見后腰上三寸長的刀傷已開始化膿，傷口周圍爬著暗紅色的血痂。

“送去醫(yī)館？"旁邊的小弟搓著手，"她應(yīng)該是偷渡來的……”

“給她洗干凈?！饼埦盹L(fēng)解下外套蓋在她身上，內(nèi)里黑襯衫挽起的袖口露出半抹刺青隨著肌肉起伏——那是條銜著匕首的青蛇，“通知裁縫鋪的劉嬸，找身干凈衣服?！?/p>

當(dāng)婉婷在潮濕的閣樓里醒來時(shí)，身上裹著件男式白背心，散發(fā)著樟腦丸和煙草混合的味道。床頭擺著碗熱粥，旁邊坐著個(gè)抱著黑貓的男孩，正用樹枝在地上畫小人。見她睜眼，男孩突然把貓塞給她：“它叫阿花，會抓老鼠?！?/p>

“信一，別吵。”龍卷風(fēng)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樓梯吱呀作響間，男人提著藥箱出現(xiàn)，“我是張少祖，你娘讓你來的？”

婉婷猛地坐起，背心滑落露出肩膀，鎖骨下方新結(jié)的痂像條淡紅的小蛇。她盯著男人胸前晃動(dòng)的銀哨子——那是父親十幾年前在碼頭做工時(shí)救的一個(gè)少年留下的，哨尾刻著"張少祖"三個(gè)字。

“刀譜燒了?！彼龁≈ぷ娱_口，信一看見她眼里突然涌起的狠戾，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小野貓，“他們殺了我爹和娘。”

龍卷風(fēng)的手頓在藥棉上，喉結(jié)滾動(dòng)：“趙闊那幫人......”

“我要?dú)⒘怂麄?！”少女抓起桌上的剪刀抵住自己咽喉，信一驚呼著后退半步，卻見她手腕翻轉(zhuǎn)，將剪刀尖對準(zhǔn)龍卷風(fēng)心口，“你教我功夫，不然我現(xiàn)在就死在這，讓你欠我爹的命永遠(yuǎn)還不清！”

閣樓里靜得能聽見雨滴敲打鐵皮屋頂?shù)穆曇?。龍卷風(fēng)突然笑了，笑聲震得胸腔嗡嗡作響，他伸手撥開剪刀，指尖捏住她下巴：“好個(gè)烈性子。從今天起，你就是我龍卷風(fēng)的女兒，我教你拳，但刀......”他指腹擦過她淚痣，“就等你長大親自報(bào)仇那天……”

信一躲在門后，看見這個(gè)小姐姐（他后來才知道她叫婉婷）放下剪刀，露出頸間未被扯斷的紅繩——上面串著半塊燒焦的刀譜殘頁，隱約能看見"虎躍"二字。她轉(zhuǎn)頭時(shí)，沾著藥汁的濕發(fā)掃過側(cè)臉，睫毛上還凝著水珠，像只剛洗完澡的小獸，警惕又脆弱。

夜里，信一偷偷爬上閣樓，看見婉婷抱著阿花縮在墻角，背影像團(tuán)揉皺的紙。他把偷藏的叉燒包放在她腳邊，轉(zhuǎn)身要走時(shí)，聽見她沙啞的聲音：“你叫信一？”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月光從破瓦縫里漏進(jìn)來，照亮她泛青的眼下——那是三天三夜沒睡的痕跡。她突然抓起叉燒包塞進(jìn)嘴里，吃得太快嗆到咳嗽，信一慌忙遞過水碗，觸到她指尖時(shí)像被燙到般縮回手。

“以后休息時(shí)間別爬閣樓。”她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舔了舔手指，“我睡覺會殺人的！”

信一跑下樓時(shí)，心跳得比過年放鞭炮還快。他摸著口袋里撿到的半塊翡翠平安扣（婉婷從死到不能再死蛇頭身邊撿回來的），想起那個(gè)姐姐后腰上的刀疤，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就像去年看見阿花被野狗咬傷時(shí)那樣，想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捧給她，卻又怕被她鋒利的爪子抓傷。

窗外，九龍城寨的霓虹依舊閃爍，污水溝里漂著爛菜葉和避孕套。七歲的信一躺在架子床上，望著天花板上蜿蜒的霉斑，第一次夢見了血——那血光里有個(gè)穿白背心的少女，她的頭發(fā)被血浸濕，卻笑得比寨口阿育嬸賣的雞蛋糕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