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色。
臨近黃昏,不濃不淡似青似黑的云層里漏出了陽光。
那黯淡泛白的散陽沒有一絲溫暖和威力,稀稀落落撒在整個和青縣的天地間,從迤邐的河流,到河邊的田土房舍,以及后面的山巒疊嶂,折射出多種多樣的風(fēng)貌。
就像前面,那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多為少落葉樹木的小山峰,就與小縣城的其他地方恍若是兩個時空的產(chǎn)物,像一個青絲滿肩朝氣蓬勃的少女,站在一群佝僂駝背的垂暮老人中間,給人一種生命之源的即視感。
在這荒蕪一片的和青縣城里,唯一一處蔥茂的地方,那里有座不知道建了多久的古剎,與其他地方的強烈的視覺落差,讓人萌生這里有什么神通的感覺。
古剎金碧輝煌,香火鼎盛,不知道神佛們知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正承受著她不該承受的痛苦和磨難?
與金光閃閃的寺廟相毗鄰的地方,有幢七字形的簡陋的沒有多少修飾的二層樓建筑。
七字形長條這一截是九間連體的店面式推拉門房子,短條的那一截是五間同樣連體的店面式推拉門房。
房前有幾個橢圓長條的花壇,上面雜草叢生,旺盛的生機顯示著這里不經(jīng)意的自然和自我成長。
再往自己身邊看,花壇外,是一塊不大的斜三角形的水泥坪,坪上有十幾個青春朝氣的少年,正在噼里啪啦做著彈跳,一個長著掛臉絡(luò)腮胡的高瘦男人,正目光凜冽地審視著他們。
這就是和青縣小武館的所在了。
與金碧輝煌的佛寺相比,這里有點寒磣,連地勢都比開闊的佛寺地面矮了不少。
潛龍在淵?她腦海里不知覺冒出這樣一個詞,沒錯,龍喜水,自然處在更低的地方。
龍?zhí)痘⒀??想多了吧?/p>
她沒看那些佛相,徑直走向了小武館。
她不想看雍容大度的神佛,也不想與佛門接觸,她體內(nèi)怒火熾盛,不把那人碎尸萬段難消她心頭大恨。
她不想聽佛門的隱忍,佛門的割肉喂鷹吃虧是福,不想逆來順受吃下這個大虧。
不過,這里能承載起自己報仇的夢想嗎?
那惡棍身材粗壯,有兩個自己那么胖,像是農(nóng)村出身,應(yīng)該做慣了體力活,力氣不小,能扳贏他嗎?
現(xiàn)在開始練,練到什么時候才能打敗他?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沒錯,努力,加油,水滴石穿,鐵棒磨成針,終有一天會做成的。
而且父母這邊,他們嘀咕過很多次要給自己找對象把自己嫁掉,說什么老家的女孩子在這個年齡早就嫁了。
以他們對自己的不在乎,指不定會給自己找個什么歪瓜裂棗瘸腿瞎眼,到時候自己怎么反抗,怎么擺脫,怎么保護自己?
知道他們是什么人,還不抗?fàn)庍€不努力,那就是傻就是癡就是笨,所以,學(xué)武是自己必走之路,絕不能耽擱,最好馬上行動,立刻行動,立刻練武。
這時,她感覺右側(cè)身后有動靜,轉(zhuǎn)頭一看,卻是個懶慵慵的女人坐在一間店面房的門口,瞇著眼,淡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沒看,什么都不在她眼中。
此刻,女人伸著懶腰,像只睡醒的懶貓那樣步伐不穩(wěn)地起來,托著一盆仙人球,向著一塊有陽光的石頭目光堅定地走來。
那是一個約三十歲,面相扁平,其貌不揚的女人,她似看沒看地看了眼方平,順手把仙人球放在石頭上,還咕嚕了一句“這仙人球怎么這么難養(yǎng)?”
方平移開了眼神,靜靜地看學(xué)員的行動,看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看到什么驚艷絕倫的殺招絕招,心里頭不禁有了絲不確定的猶豫。
“女孩子,你找誰?”那個女人忽然問。
她一愣,連忙回答,“阿姨好,我想問一下這里學(xué)武要多少錢?”
女人掃了眼她灰舊不起眼、放在人群中找不到一點存在感的衣服,淡淡地說,“學(xué)費是要一點,你父母會給?”
父母是肯定不給的,他們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從小到大自己就沒見過他們的錢,要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自己想辦法,“我自己會去掙?!?/p>
沒錯,現(xiàn)在,掙錢是迫在眉睫的頭一號大事,大軍開動,糧草先行,沒米怎么行?
過幾天正好放寒假,就去打工,自己來這,不過是想弄清楚學(xué)費多少。
她眼神微移,看著女人身側(cè)的樁架,這種東西她懂,電影上見過,是輔助練功的東西。
自己該怎么掙錢?從沒有打過工,得先問問附近打過工的人,看她們都做什么工作。
武館女人微不可察搖了下頭,望著帶刺的仙人球,輕輕點了點仙人球上最鮮艷的那點紅。
“練武不練功,等于沒有練,你現(xiàn)在看上去都沒力,學(xué)花招不如先練力,等你力氣大了,別人撞著你他自己都會倒了,那個時候才有必要練武,沒力氣只會白花錢?!?/p>
?。窟€有這種說法?方平一時怔住。
仔細想想也是如此,沒力氣怎么打架?別人挨自己一下自己就倒了,還能用什么招?用什么招都沒用。
假如自己與惡棍對上,打起來……她的呼吸頓時一滯,身上開始冒冷汗,如果是這樣,自己就死定了,沒錯,自己首先要做的不是練武,而是練力。
練到哪種程度,又有沒有希望報仇雪恨?方平的眼神在武館場所上掃視,從努力練功的十幾歲少年臉上掃過,落到看上去不好說話的掛面胡男人臉上,再回到氣度閑淡的女人臉上。
“阿姨,你說要怎么練力?練到什么程度才適合練武?”
女人端起仙人球,端詳了好一會兒,似不經(jīng)意地說,“可以背幾十斤上百斤的東西爬山,腿上再綁個沙袋跑步,練到什么程度,你自己估計?!?/p>
“學(xué)費要多少?”聽上去似乎很難,但也是必須走的路,學(xué)費是多少是必須知道的。
“練了再說?!?/p>
啊?自己被婉拒了?方平微愕,做生意的不是開門迎財,把什么錢都弄到手嗎?還有把潛在顧客往外推的道理?
不過,這也說明對方的人品好,不會隨便宰人。
“阿姨,麻煩你告訴我學(xué)費是多少,我才好計劃怎么掙錢,掙多少錢?!?/p>
“初級班五百,深造班更多,你先練力?!迸祟^也不抬地伺弄仙人球。
方平點頭,心里有一絲感激,自己碰上心善的人了。
不怪她敏感,長期生活在家人的輕視惡意中,天地間任何一絲善意溫暖她都能體會出,就好像對自己很好的小英。
想到小英,她腦海里又閃過剛才她們被霸凌的場景,忍不住咬牙切齒。
先別想這事,練力,練力,自己要想辦法練力,該怎么練呢?
嗯,可以用背包背磚跑步,肯定有用。不過磚很容易劃爛包,還是背水好了,對,還可以用水瓶裝沙,再塞滿包。
考完試就動手,先找寒假工做,盡量掙學(xué)費,同時練力,以后再來武館。
想到這,她如釋重負,腳下也變得輕快起來,很快到了家附近,卻見坪上站滿了人。
三線廠建成已有十幾年了,這里的家屬房屬于和青縣最典型的老破小。
一幢排一幢的鴿子窩般的房子,中間的間隔很小,只有裝公共水籠頭的地方有塊公共的坪,這些坪還被附近的住戶分割成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雞棚。
現(xiàn)在,被五花八門的雞棚割據(jù)得所剩無幾的坪上,站著二十幾個人,這其中就有方平的爸媽,三線廠的十幾個工人,還有方平的小姐妹小英,和一個青春靚麗很瘦小很矮只到小英肩膀上的女人。
那個靚麗的女人好像是小英的姐姐馬小蘭,很少回家,不知道在哪上班,今天怎么回來了?
她身上散發(fā)著干練時尚的氣場。一頭小卷發(fā),還描了眉,嘴上涂著玫瑰色的口紅,瘦小的身子包裏在時尚的包臂裙里,整個人顯得活力四射。
此時此刻,女人一手輕輕往上托她的小卷發(fā),讓卷發(fā)更加有型,另一只抓著個黑色板磚手機,正在打電話,“過來,我妹妹被人打了,鼻血都打出來了……”
呃,不是,不是她被打了,而是我被打出鼻血了。聽她這口氣,是在找人給小英出頭?
難道,自己認為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能干成的報仇大事,今天能做成了?
不怪自己思維狹窄,遇上事只想到自己去努力解決,自己一沒靠山,二沒朋友,連父母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拼搏練武練什么,最后找回場子。
九個人打自己,然后自己這邊聚集更多的人打回去,這確實是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快捷的方法。難道,今天能成功?自己不用練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