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珊瑚宮的水晶簾被陽光穿透時,龜丞相帶來的消息讓整個龍宮陷入沉寂。潤玉握著文書的指節(jié)泛白,聽老龜絮絮說著東海三太子敖丙被剝皮抽筋的慘狀,提及如今那動手的禍頭已自戕了結(jié)恩怨。
“天道輪回啊......”西海龍王摩挲著扳指長嘆。龍后指尖的鮫綃帕洇開深色水痕,敖烈把酒盞重重砸在案上,碎瓷混著酒液浸透他繡著浪紋的靴面。
“那孽障名諱是甚?”敖榮突然打破沉默。
龜丞相的背甲在明珠下泛著青灰,“稟二太子,聽聞喚作哪吒?!?/p>
潤玉耳畔嗡鳴驟起,掌中茶盞墜地碎裂,滾燙的茶水濺上手背,他恍惚看見省經(jīng)閣積灰的書架在眼前搖晃,泛黃紙頁上“李哪吒”三個字化作利刃,將時空割裂出猙獰的豁口。
宴席散得潦草,潤玉急切地沖回寢殿,他鋪開素帛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墨跡在紙上洇開又干涸,兩次十日當空的記載隨著記憶碎片逐漸清晰。
“阿玉?”
珠簾響動,寸心提著裙擺轉(zhuǎn)進內(nèi)室,發(fā)間明珠照出潤玉蒼白的臉。她蹲下身要替未婚夫婿擦拭額角薄汗,卻被突然擁入帶著墨香的懷抱。
“讓我抱一會......”潤玉將臉埋進她腰間,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暖香,“今日聽到個熟悉的名字?!?/p>
寸心撫過他繃緊的脊背,指尖觸到微涼的中衣,“你說哪吒?那人不是......”
“不是尋常孩童?!睗櫽裉痤^,眼中碎冰浮動,“在我讀過的史書里,他是高居九重天上的神仙?!?/p>
燭火炸開燈花,潤玉攬著寸心坐在星圖毯上,他指尖凝出星輝,在虛空勾勒出十日橫空的慘烈景象,“我方世界史書記載,第一次金烏亂世,挺身而出的是位叫后羿的人族英雄?!?/p>
星輝流轉(zhuǎn)成月宮輪廓,仙娥的衣袂在桂樹下翩躚,“他的妻子服下仙藥飛升,后來長居廣寒宮?!?/p>
寸心突然攥緊他衣袖,“你說的嫦娥仙子,如今就在月亮里住著呀!從前瑤池宴上,父王母后還見過......”
寒意順著脊骨爬上潤玉后頸,他望著虛空里未成型的第二幅星圖,喉頭越發(fā)滯澀。原來此間天地正卡在兩次大劫之間,那些本該湮滅在時光長河里的災(zāi)禍,正化作懸在西海上空的利劍。
“你在發(fā)抖?!贝缧耐蝗慌踝∷哪槪粗笓徇^眼下青灰,“西海不怕天災(zāi),父王的瀚海罩能護住......”
“可十個太陽的溫度,頃刻間便能蒸干一條大河。”潤玉抓住她的手按在心口,感受著劇烈跳動的心臟,“當年后羿射日時,雖四海尚存,轄下支流卻損失過半,死傷的生靈不計其數(shù)——這樣的災(zāi)難,史書記載了兩次?!?/p>
夜明珠的光暈里,寸心看見潤玉眼底猩紅的血絲,她突然想起十六年前初遇時,這條白龍身上新舊交疊的傷疤,想起他夢中驚醒時攥著自己衣角的模樣,想起他說“被至親剜鱗斷角”時的顫動。
“我會讓大哥加強練兵。”她鉆進潤玉懷里,珊瑚釵的流蘇掃過他下巴,“明日就去求父王開龍墓,取先祖留下的陣圖?!?/p>
“阿玉莫怕,西海有你,有父王兄長,定能平安順遂,無事無憂?!贝缧某渡⑺l(fā)的銀帶,指尖插進冰涼的發(fā)絲,“倒是你...從前做夜神時可認識嫦娥?怎的連人家夫妻舊事都記得這般清楚......”
潤玉怔愣片刻,突然低笑出聲。知道她有意安慰,便低下頭,含著龍女耳垂廝磨,“夫人這是...醋了?”
“誰是你夫人!”寸心緋紅著臉捶他肩頭,“我們可還沒......”
未盡的話語被吞進纏綿的吻里,潤玉扣住她五指按在絨毯上,璀璨星輝爬上兩人交握的手,窗外傳來巡海夜叉的腳步聲,他抱著寸心滾進鮫綃帳,在晃動的珠簾間許下誓言:“過去如今,潤玉眼里心里只有寸心一個,縱有十日焚天,潤玉定護你周全。”
更深露重時,寸心蜷在潤玉懷里睡得安穩(wěn),潤玉卻夜不能寐,思緒萬千。
“不會有事的......”他對著虛空呢喃,星圖畫卷在枕邊緩緩展開,后羿射日的英姿旁,漸漸浮現(xiàn)出應(yīng)龍布雨的身影。
潤玉立在觀星臺上望著海面倒影,如今的西海每個人都十分忙碌,蝦兵蟹將們正將寒冰陣符嵌進珊瑚礁縫隙,龜丞相指揮著搬運千年玄冰。
“只盼是史書錯記......”潤玉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摩挲腕間人魚淚。
“阿玉你看!”敖寸心提著鮫綃裙擺躍上高臺,發(fā)間明珠隨著動作晃出璀璨的弧光。她指尖凝著水霧在虛空繪出陣法,“二哥教我的冰魄訣,能暫時抵抗外界熱浪?!?/p>
濕潤的海風(fēng)突然變得滾燙,觀星臺結(jié)界外翻起沸騰的浪花。潤玉望著海面驟然亮起的金光,瞳孔猛地收縮——本應(yīng)懸著弦月的天幕,正被十道赤金光輪撕成碎片。
“快開護海大陣??!”
摩昂的龍嘯自海底震蕩傳來,西海龍宮瞬間被淡藍色光罩籠罩。潤玉抱著寸心躍下高臺,看見原本湛藍的海水正在變成渾濁的灰白,無數(shù)魚蝦翻著肚皮浮上水面。
“阿玉你看......”寸心顫抖的指尖指向海岸線,沙灘上的礁石正在融化成赤紅巖漿,“那些住在淺海的人族村落......”
地動山搖間,龜丞相嘶啞的嗓音穿透熱浪:“四海傳訊......斷了......”
潤玉喉結(jié)滾動著咽下苦澀,他想起幾日前與龍王的密談,老龍王撫著龍須嘆息:“若真如你所說十日當空,西海最多撐三個月。”
“讓我去?!睗櫽裢蝗晦D(zhuǎn)身,發(fā)冠在烈日下折射出冷光,“應(yīng)龍血脈最耐酷熱,我去查清......”
“不行!”寸心扯住他衣袖,珊瑚珠串摔碎在地面,“方才阿烈想上岸探查情況,剛出結(jié)界就現(xiàn)了龍形!”
滾燙的海浪拍在結(jié)界上蒸騰成霧,潤玉望著寸心眼尾細小的鱗片,突然俯身吻住她顫抖的唇。人魚淚在腕間泛起微光,將兩人纏繞的發(fā)絲映成星河。
“寸心,潤玉應(yīng)承過要親手為你裁剪嫁衣,要當著四海賓客三拜天地——潤玉平生最恨食言之人?!?/p>
結(jié)界外傳來海龜?shù)陌Q,潤玉將寸心顫抖的手按在自己完好的右心口,“這里跳動的每一下都在說'回家'。唯有西海的暖巢才能捂熱我這條野龍,我怎舍得不回來?”
龍女淚眼朦朧卻堅持目送,應(yīng)龍真身劃破沸騰的海面,潤玉一刻也不敢耽擱,護體的冰霜在身后拖出蜿蜒的寒霧。
越靠近陸地,焦糊味越是刺鼻。潤玉化成人形落地時,繡著西海浪紋的靴底竟陷進熔化的青石磚里。遠處龜裂的河床上,有個綠裙女子正舉著盞蓮花玉燈,淡青色光暈籠罩著十幾個奄奄一息的孩童。
“仙子可知這異變源頭?”潤玉揮袖凝出冰墻,暫時阻隔了熱浪。
楊嬋轉(zhuǎn)過頭來,寶蓮燈映出她堅毅的目光,“閣下是哪位神仙?小女楊嬋,家兄楊戩正在桃山......”
話音未落,天邊突然傳來巨響。十輪金烏竟同時朝著某個方向飛去,灼熱的光線匯聚成赤金光柱,將整座山峰照得通明。
“母親!”楊嬋手中寶蓮燈突然大亮,“那是我母親受刑的桃山!玉帝是在對付我的二哥!”
潤玉望著空氣扭曲的遠處,突然拽住楊嬋手臂:“得罪了。”寶蓮燈的光暈包裹著兩人,在焦土上投下轉(zhuǎn)瞬即逝的陰影。
桃山廢墟中。
潤玉帶著楊嬋落地。
“母親...母親再忍忍......”楊戩嘶啞的呼喊混著皮肉焦糊味道傳來,年輕的戰(zhàn)神灼傷的手指死死抗著山巖,猩紅的雙眼墜下眼淚滴滴。
“舅舅,求你放過我的母親!”潤玉聽見楊戩哀切的懇求,云層之上,那個身著九章華服的身影,與記憶中荼姚的臉重疊成同樣冷酷的弧度。
“本座就是要讓三界看看,違抗天規(guī)的下場!”玉帝的聲音裹著天道威壓,“十大金烏,給朕繼續(xù)曬!”
升騰的熱浪干涸了蒼山,桃山上的瑤姬已經(jīng)現(xiàn)出神魂潰散的征兆,潤玉望著母親與孩子的身影——這世間不該只有鐵銹般冰冷的天規(guī),所有的孩子都該有母親懷抱的暖香。
“楊姑娘,可愿與在下賭個生死局?”
寶蓮燈芯驟然爆出青光,映出楊嬋眼底洶涌的淚芒:“你說!”
“令堂神魂將散,皆因玉帝要殺雞儆猴?!睗櫽裰讣饽鲂菆D,十輪烈日的光斑在圖中扭曲成囚籠,“但天道最忌陰陽失衡——此刻子時三刻,本當是月照中天之時?!?/p>
楊嬋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焦土之上竟有絲絲陰氣在縫隙游走,那些本該隨月華顯形的太陰之力,此刻正被烈日鎮(zhèn)壓在地脈深處掙扎。
“我以力量為引,你用寶蓮燈催動太陰,如若能偷天換日,蔽玉帝與金烏耳目,哪怕一息,也足夠你救出母親!”
天地劇烈震顫,玉帝的冷哼如驚雷炸響,十輪烈日再度釋出熱浪,瑤姬身上鎖鏈被燒成赤紅,無人瞧見,幾絲裂縫蜿蜒其上。
夜神的力量在血脈里沸騰,潤玉望著烤干大地的太陽,他想起璇璣宮無數(shù)個觀測星軌的深夜,張開雙臂擁抱滾燙的空氣,星辰之力從每個毛孔滲出,在寶蓮燈加持下化作呼喚黑夜的引星。
"就是現(xiàn)在!"
最后的靈力傾瀉而出,輪轉(zhuǎn)的黑夜終于降臨,的確只有一瞬,快得像是錯覺,但楊嬋的反應(yīng)迅捷如電,青光已如利刃斬向鎖鏈。
潤玉聽見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響,強行喚來的夜色被天道之力撕破,寶蓮燈卷走瑤姬殘魂的剎那,潤玉重重砸進焦土,應(yīng)龍真身縮成三尺長的銀白小龍,鱗片間不斷滲出血液。
“快走…”小龍用尾巴拍打楊嬋手腕,“…去...西海.....”
楊嬋將小龍也收進寶燈,燈芒劃破長空,在他們身后,痛極暴怒的楊戩正手持開山斧殺向九重天,天規(guī)下隕落了一個又一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