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玉攥著錦覓給的竹哨,站在竹林邊緣時,掌心已沁出薄汗。三日前她塞哨子時說“吹三聲就來接你”,此刻竹哨在唇邊發(fā)顫,驚飛了枝頭雀鳥。暮色漫過青石板,忽見霧氣中蜿蜒出卵石小徑,盡頭懸著兩盞琉璃燈,光暈里浮動著星星點點的熒光,像誰把銀河捻碎了撒在竹葉間。
“鯉兒!”錦覓的聲音裹著桂花香撲來,她跌跌撞撞跑過來,發(fā)間沾著花瓣,手里捧著個蓋著荷葉的陶缽,“快閉眼!有驚喜!”
潤玉順從地闔眸,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指尖忽然觸到柔軟的觸感——是她把什么輕輕戴在他發(fā)間?!昂美?!”她退后兩步,聲音里溢出笑意,“睜開眼看看!”
他睜開眼,只見小竹屋的木門前掛著串貝殼風鈴,晚風掠過,叮咚聲里混著她的輕笑。低頭時,瞥見衣襟上落了片粉白花瓣,正隨著呼吸輕輕顫動。抬眼望去,竹屋外墻爬滿了綠蘿,窗臺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陶罐,里面種著不知名的花草,還有幾尾紅魚在石臼里的淺水中游動。
“這是...你的家?”他輕聲問,指尖撫過門邊刻著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分明是兩個牽著手的孩童,一個扎著沖天辮,一個抱著鯉魚燈籠。
“現在也是你的啦!”錦覓拽著他往屋里走,陶缽里的甜湯晃出漣漪,“快進來,我煮了蓮子百合粥,還加了蜜漬櫻花呢!你聞聞,香不香?”
屋內暖黃的燭火跳動,照得泥墻上的畫影影綽綽。潤玉這才看清,那些用木炭涂畫的痕跡——有歪歪扭扭的洞庭湖,有長著翅膀的兔子,還有兩個小人在云端放風箏。最顯眼的是墻上掛著的漁網,網眼里還纏著幾縷水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這個是我昨天編的!”錦覓指著屋角的竹筐,里面堆著曬干的草藥和野果,“左邊是治外傷的金瘡草,右邊是安神的夜交藤,最底下還有...哎呀!”她忽然紅了臉,伸手去捂竹筐,“沒什么!就是些...好玩的東西!”
潤玉卻注意到竹筐邊緣露出一角彩紙,上面用稚嫩的筆跡寫著“給鯉兒的生日禮物”。他喉頭一緊,忽然想起今日正是他的生辰——母神從不會記得這些,每年此時只會讓他抄三遍《清修經》,說“龍子不應記掛俗事”。
“來,坐這兒!”錦覓把他按在草編的蒲團上,遞來一雙木筷,“嘗嘗看,我熬了整整一下午呢!”
陶缽揭開的瞬間,甜香裹著熱氣撲面而來。潤玉望著碗里浮著的櫻花花瓣,忽然看見自己倒映在湯里的臉——眼尾微紅,嘴角竟帶著笑意。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像被春風拂開的冰層,露出底下潺潺流動的春水。
“好吃嗎?”錦覓托著腮看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的木紋——那里刻著個小小的“覓”字,旁邊是歪歪扭扭的“鯉”。
他咽下一口粥,甜味從舌尖漫到心口,比母神賞的瓊漿玉露還要暖?!班拧!彼p聲應道,喉間卻突然發(fā)緊,只好低頭盯著碗里的漣漪,怕她看見自己眼底翻涌的潮意。
忽有月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墻根的陶罐上。潤玉這才發(fā)現,每個陶罐上都貼著小紙條,有的寫著“送給鯉兒的螢火蟲”,有的寫著“錦覓和鯉兒的秘密”。最顯眼的是窗臺上那個最大的陶罐,封口系著紅繩,紙條上的字被涂得重重的:“里面是星星,一顆換一個愿望”。
“那個不能看!”錦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慌忙伸手去擋,卻不小心碰倒了陶罐。彩紙星星嘩啦啦滾出來,每一顆都折得方方正正,有的上面還畫著歪歪扭扭的笑臉。潤玉撿起一顆,展開后看見極小的字跡:“希望鯉兒每天都能笑”。
他猛地抬頭,撞見錦覓慌亂的眼神。她耳朵通紅,手忙腳亂地收拾星星,嘴里嘟囔著:“那個...就是隨便折著玩的,你別在意...”
“錦覓?!彼p聲喚她,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她抬頭看他,卻見他眼里有細碎的光,比洞庭湖底的珍珠還要明亮。他忽然伸手,將她方才戴在自己發(fā)間的東西摘下來——是朵用露珠凝成的霜花,晶瑩剔透,在燭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這是...你用靈力做的?”他指尖掠過霜花,涼意里帶著她的氣息,像她平時摸他頭發(fā)時那樣溫柔。
她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對了!還有這個!”打開來,里面是只木雕的小鯉魚,魚眼處嵌著兩顆亮晶晶的琉璃珠,“我找了好久的沉木,刻了三天呢!你看,它尾巴上的鱗片都是不一樣的!”
潤玉接過木雕,指腹撫過魚鰭上的刻痕,那里還留著刀削過的毛邊。他忽然想起,這三日她總說“要忙很重要的事”,原來每天都躲在竹林里,忍著被木刺扎手的疼,只為給他刻這樣一只小鯉魚。
“喜歡嗎?”她仰著頭看他,眼里滿是期待,“以后你想我的時候,就摸摸它,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
他喉間哽著千言萬語,最后卻只輕輕說了句:“喜歡?!碧謱⑺▌e回她發(fā)間,這次換他湊近她耳邊,聲音輕得像月光:“以后我也給你刻東西,刻最好看的鳳凰,刻會開花的樹,刻...刻你說的‘鯉兒星’?!?/p>
錦覓笑起來,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好呀!那我們拉鉤,誰要是說話不算數,就被罰喝一百碗苦瓜湯!”
她的小拇指晃在眼前,潤玉忽然覺得喉嚨發(fā)緊。他輕輕勾住她的指尖,感受著那柔軟的觸感,像是握住了一團云。窗外,竹林在晚風中沙沙作響,貝殼風鈴叮咚成韻,小屋里的燭火明明滅滅,卻照亮了兩個靠得越來越近的身影。
這一晚,潤玉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會把他的喜好記在樹皮上,會為他偷偷藏起最甜的野莓,會在墻上刻滿他的名字。當他躺在鋪滿干草的床上,聞著枕邊淡淡的草木香,聽著錦覓在身側輕輕的呼吸聲,忽然覺得,這狹小的竹屋,竟比九重天的廣寒宮還要遼闊溫暖。
因為這里有光,有笑,有一個愿意為他把星星裝進陶罐的人。
而他,終于不再是獨自游弋在黑暗里的孤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