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余燼未熄的瓦礫上,殘存的火光微微跳動血水打濕了青石板,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入目是無盡的猩紅。
車轍壓過滿是泥濘的水洼,濺起層層疊疊地漣漪。車廂逼仄的空間泛著濃重的血腥味,朝蕓笙痛苦地蜷縮在角落,胸前留著一道極長的傷口。
深可見骨,整個人像是泡在血水里,一身玄袍變成詭異的絳紫色。
車夫王麻子嫌惡地朝車廂看一眼,罵罵咧咧地嚷起來?!榜R上就到地方了,你別死在我車里,晦氣?!?/p>
車趕的很急,又顛簸,朝蕓笙滾落在車廂的底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微微結痂的傷口因為震顫重新崩裂,痛得幾乎要昏過去。
王麻子聽到動靜,掀開車簾查看,處處都是血,捻著鼻子毫不留情地將人托下馬車,朝著朝蕓笙的傷口上狠狠踩了幾腳。
“狗東西,要死死在外邊,別臟了我的地兒?!?/p>
劇烈的痛楚遍及全身,朝蕓笙被刺激地猛地睜開眼,血紅色的瞳孔帶著暴戾與怨憤。
深夜的樹林安靜的詭異,王麻子被那雙眼睛看得頭皮發(fā)麻,聲音弱了些。
“你……就是死了,也不要怪我,冤有頭債有主,要恨就要恨把你送到我這里來的人,他們是真不想讓你活?!?/p>
王麻子拎起朝蕓笙的手臂,將人托在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枯枝敗葉被踩的滋呀作響,凌亂的腳印上覆蓋著一條長長的血跡。
“停手?!背|笙含著一口氣,緩緩從嘴里吐出來。
一路的拖行將他背部刮得血肉模糊,樹林瘴氣彌漫,傷口很容易感染,再走下去,真的就要死在這里了。
王麻子乍一聽到他出動靜,嚇得臉都白了,手上一時忘了動作。
朝蕓笙從袍袖里摸了好一陣,掏出一支金簪,軟著身子扔給他。
“和那人說……我死了?!?/p>
王麻子伸手一撈,沒接住,金簪掉下去斜插進泥土里,王麻子梗著脖子瞪了朝蕓笙一眼。
借著月光打量,這金簪雕刻得極為精細,一眼便覺得價值不菲,就是贗品也當不少銀子。
王麻子將金簪收到懷里,望著朝蕓笙啐了一口,他原本也不愿意再往里走,眼看著人也活不了了,心一橫,將他撂在原地,朝著來路往回走。
王麻子走的焦急,腳下的枯樹根拌了一下,大頭朝下地栽到地上。
約莫過了一陣,王麻子雙手撐地,將腦袋從土里拔出來,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地上除了一攤血跡,哪里還有半點人影。
林子里靜的出奇,只剩下晚間的蟬不斷地哀鳴,王麻子無端地感到一股冷意,視線緩緩下移,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插在心口,他嚇得張開嘴,拼命想要呼喊,吐出來的卻只有黑紅的血液,金簪墜地,王麻子緩緩倒在血泊里,不動了。
“不該要的東西別要?!?/p>
朝蕓笙捂著傷口從灰杉樹后面走出來,撿起地上的金簪揣進袍袖,嫌惡地將染血的匕首在尸體上抹干凈。
朝蕓笙抬頭環(huán)顧了一周,林子不同尋常,古木參天,朝蕓笙從前來過這里,是南冥和仇池交界地帶,強撐著打起精神,跌跌撞撞地朝著林子邊緣走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走了多久,朝蕓笙只覺視線一陣模糊,身體已然精疲力竭,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倒在枯葉旁,朝蕓笙攥著那把匕首,意識不受控制地深沉。
周遭變得陰冷潮濕,冰冷的水流沒過腰身,朝蕓笙被凍得一陣瑟縮,牙齒發(fā)出“咯咯”的碰撞聲,胸前那股灼燒感消失的很徹底,朝蕓笙向下打量著自己的前胸,那道猙獰的傷口不知何時,完全失去了痕跡。
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盈盈點點透出光亮,他跌跌撞撞地朝著那點光亮走去,刺骨的寒意席卷著四肢百骸,意識一點一點被吞噬,不知過了多久,光亮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堵極高的宮墻。
視野由暗轉明,入目是極盡繁華的宮殿,九根盤龍柱栩栩如生,處處富麗堂皇,九五至尊之位端坐一人,須發(fā)盡白,眉目間確實藏匿不住的鋒銳與壓迫,朝蕓笙下意識俯下身。
“父皇?!?/p>
座上那人恍若未覺,只是淡淡地朝下方看去,眼底是說不盡的溫柔。
朝蕓笙跟隨著那道目光看去,兩個小小的身影并排站在一起,一人端著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符的宣紙。
“父皇,皇兄沒有幕僚,根本就不會作文章。”朝蕓笙說。
朝晏橖被戳中了心思,有些急,爭辯起來:“父皇,這都是兒臣自己所做,先生留下的課業(yè),兒臣從未假手于旁人,府上幕僚平素只會為兒臣的文章品評,如若真的替兒臣作了文章,那便是欺君之罪,誰人會冒這樣的風險,還望父皇明鑒?!?/p>
“先生每每布置功課,皇兄都是翌日才交的?!?/p>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父皇。”
朝晏橖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俯身一拜,重重的磕在地上。
“旁的尚且不提,蕓笙,朕且問你,若如你兄長的文章不實,就像你說的那樣,由幕僚代筆,你要怎么罰他?”
皇帝沒有就這朝蕓笙的檢舉繼續(xù)說下去,他也知道這檔子事著實有損皇家顏面。
朝蕓笙道:“科舉舞弊者,杖刑四十,刺配千里之外的荊州?!?/p>
皇帝眸光一凜,冷冷道:“你的意思,承靖舞弊,也要刺配荊州,杖責四十?”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桌案上的茶盞猛地擲了下來,狠狠地砸向朝蕓笙的額角,鮮血順著眉眼流下,滾燙的茶水盡數(shù)潑在他的身上。
“父皇?!背虡裆?,可憐巴巴跪倒在地。
皇帝始終冷淡的神情終于流露出些許動容,他緩緩走下長階,一把將朝晏橖攬在懷里。
彼時皇帝已然暮年,卻仍然能抱起朝晏橖放在肩上。
“我朝素來實施仁義,蕓笙,你暴戾恣睢,如何擔得上太子之位?,罰你到宗廟連跪三日,不由朕準許,任何人不可私下探看?!?/p>
朝蕓笙捂著流血的眼角,不可置信地釘在原地,眼角的淚花不知不覺的散去,極力忍著的痛意成千百的擴大,由額角蔓延到心底。
明君拘束,昏君卻瀟灑縱意,可以不在意他人是否委屈,輕描淡寫地決定旁人生死,什么都比不過皇帝心里的位置。
綿延的雪山在陽光的炙烤下暈出絳紫色的霧靄,廣袤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和馴鹿。
汗王烏木耳是草原六部由領袖,他統(tǒng)領的羋羊部凌駕于其余五部之上。
納蘭若是烏木耳最小的女兒,也是烏木耳現(xiàn)任王妃的嫡女,身份尊貴。
納蘭若頂著紅撲撲的臉蛋兒,雪白的馬面裙飛揚起來,精靈一般蹁躚而過,手里攥著一捧藍色的小花,騎著馴鹿沿著烏爾蘭江畔跑一路。
“蘭若公主,認得路嗎?”達哈跟在后面,笑著喊她。
納蘭若沒理,呼出的哈氣在她長而濃密的眼睫上凝結成水珠,在火紅的太陽下閃爍著瑩光,小辮兒歪歪斜斜束在腦后,帶著少女獨特的靈動與縱意。
金色的氈毯大帳支在曠野,納蘭若勾起一抹笑容,輕盈地跳下馴鹿,順帶著擼了一把毛茸茸的鹿角。
“達哈,你不要跟著我了?!奔{蘭若掐著腰,用自以為很兇的語氣說,琥珀色的眸子太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達哈一瞬間失神,臉都漲紅了?!叭籼m公主,你……你不能不讓我跟你,你騎的小鹿還是我的呢。”
“我買下來。”
“小鹿送給你,可不可以讓我跟著?”
達哈是麋鹿部的小王子,青澀眉眼隱約能看出俊朗的輪廓,初初長成的身量勻稱又健碩,走到跟前,身影落在納蘭若的身上,完完整整將她包裹。
納蘭若垂下眼睫,將手里攥著的藍色小花抽出來一朵,輕輕地插在達哈的鹿皮腰帶上。
“今天不能跟著。”納蘭若想了想,又補充一句。
“為什么?”
“今天姐姐要回家?!奔{蘭若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