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蕓笙再一次醒來,已經(jīng)是晚霞盛開的時間點,周身沒有一處不疼,他睡得昏天黑地,此刻意識尚未歸攏,被紅線緊緊纏繞的窒息感后知后覺地涌來。
這種身家性命被捏在他人手中的感覺很不美好,在他塵封的記憶中,所有人待他都是唯唯諾諾,表面阿諛奉承,背地里希望他魂歸西天。
這種小命被明目張膽惦記的感覺讓朝蕓笙異常興奮,血液叫囂著流入四肢百骸。
朝蕓笙冷靜地將自己手臂上的血孔止住血,打量起身處的氈帳,濃烈的異域香味率先聳入鼻端,入目是是傾斜的帳頂,內(nèi)里六面,并不像外邊瞧著的簡陋圓頂。上邊密密匝匝的織著繁密圖案,金墨鉤織的飛天神女圖繪,每面一輪紅墨勾勒的太陽。
神女姿態(tài)各異,唯一不變的只有臉上佩戴的金面,身上首飾玉器不盡相同,珠光寶氣,再那輪紅日映射下閃爍妖冶的金光。
墻壁上掛著一把萬石長弓,旁邊是一壺箭矢,用釘子打在墻上懸空掛著,玉榻上搭著一張完整的虎皮,遠(yuǎn)處瞧著栩栩如生。
盡頭擺著一張書案,歪歪斜斜地擺了好些書,連著支柱,有一個極高的木柜,里面裝的還是書。
實際上并不能稱之為書,大小相同的羊皮紙粗淺地穿在一處,帶著點古樸的美感。
帳內(nèi)裝設(shè)并不清雅,即便書墨氣很濃郁,卻透露著主人一股狂傲恣睢的格調(diào)。
朝蕓笙略微挑眉,土匪頭子也愛看書?
“醒了?”一個極清秀的姑娘貓著腰進(jìn)了氈帳,單眼皮,眼型狹長,周身縈繞著淡淡的干練氣息。
她進(jìn)來地?zé)o聲,朝蕓笙并未來得及收斂眼底的情緒,正巧被那姑娘完完整整地看去, 姑娘見了這眼神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施施然坐下,將手里滾熱的牛乳隨意地放在桌案上。
“會不會說草原話?”
“一點點?!?/p>
姑娘聲音清靈,神色鄭重地介紹自己。“我是牟牛部首領(lǐng)長女,朱日兀德?木瓜蕾,你可以直接稱呼我為木瓜蕾?!?/p>
朝蕓笙眉心一跳。朱日兀德是貴族姓氏,但這名……
木瓜???
“你叫什么?”
“忘了?!?/p>
木瓜蕾原本也不在意他的名字,自顧自地說“古斡波格?巴達(dá)瑪日阿格”
“什么?”
“朵兒蘭公主給你取的名字?!?/p>
朝蕓笙愣了愣,看向木瓜蕾?!斑@名字,什么意思?”
“紅寶石,和你的眼睛一樣的顏色?!?/p>
木瓜蕾輕咳一聲,又補(bǔ)充一句?!斑€以為你要問公主為什么要給你起名字呢?!?/p>
“公主為什么要給我起名字?”朝蕓笙順著對方的意思問了句。
木瓜蕾覺得他很上道,贊許地看他一眼?!耙驗槟悻F(xiàn)在是公主的奴隸。”
“哦,奴隸?!背|笙斂眸,無意識重復(fù)一遍。
木瓜蕾又指了指桌案上的牛乳。
“給你的,得下來喝,公主不喜歡有人弄臟她的小榻?!?/p>
朝蕓的垂下眼睫,捂著胸口直起身,剛剛縫合的傷口霎時睜開,血跡濡濕了領(lǐng)口,看起來又和剛砍的沒什么兩樣了,朝蕓笙恍若未覺地走到擺著牛乳的桌案旁。
木瓜蕾震驚地看著少年崩裂的傷口,又看著他蹙著眉將牛乳一飲而盡,表情僵在臉上。
這也太聽話了?
有點可惜,公主不喜歡太聽話的東西。
“喂,你是傻子?”
“什么?”
“你再動胸口就爛了?!蹦竟侠偎貋淼坏纳裆验_了,帶著點焦急地開口。
朝蕓笙適才垂下頭,扒拉著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傷口,褪去衣衫,用臟了長袍擦拭血跡,似是擦拭著別人的傷口般淡然。
木瓜蕾有點暈血,借著桌案上空著的石碗拿出去的機(jī)會飛快地離開了氈帳。
沒再回來。
朝蕓笙倚著小榻的一角,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里十分好奇,想看看這個能把自己當(dāng)奴隸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樣子。
金色的氈帳倒影在碧藍(lán)的江水里,微風(fēng)拂過水面,蕩出一圈一圈好看的漣漪,氈帳的殘影跟隨著輕輕搖動,赫然是一副美侖美央的人間剪影。
汗王烏木耳大馬金刀地跨坐在獸皮長榻上,一身黑白相間的羊羔絨袍,睜著一雙混濁的眼,右眼處有很長一道猙獰的疤痕,像是被人活生生拿刀刻上去,下頷留著粗短的旱魃胡,墜著藍(lán)寶石珠。
氈帳里圍坐的都是草原六部各個部落的首領(lǐng),一個個魁梧彪悍,即便沒什么表情,外人看起來也是兇神惡煞。
中心的草地上趴著一個人,鮮血淋漓地瞧不清面貌,干澀的唇仍呢喃著,玄隼部可汗圖爾骨取了烈酒,潑到他身上,傷口處似滾油烹肉,滋滋作響,粘連的傷口糜爛,慘目忍睹。
“烈酒能殺毒,忍著點,孩子,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烏木耳俯下身,聲音像粗糲的沙。
馬使蘇木嘎半睜著一只血肉模糊的眼,痛得全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南……冥那邊說……不會給糧食?!?/p>
“誰說的?”圖巴部可汗巴洛木問。
“我……我們沒有見到皇帝,是……是他的女人說的?!?/p>
王帳里的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升起怒意,氣氛一瞬間降到冰點。
“這是羞辱,我們的馬使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又被打成這樣。”
烏木耳一雙混濁的眸子盛滿盛怒,將手里攥緊的羊頭骨酒樽狠狠地擲在地上,森白的骸骨滾了幾周,最終停到納蘭若腳邊。
納蘭若聳了聳鼻子,濃重的血腥味將她也刺激的蹙起眉頭。
烏木耳見到她來,面色緩和了一些,又怕蘇木嘎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嚇著她。
“蘭若,替父汗去找你阿姐來?!睘跄径鷨≈ぷ诱f。
不一會兒,朵兒蘭掀起氈簾,幾位首領(lǐng)在她進(jìn)來的一瞬俯首,朵兒蘭輕笑著抬手,坐在烏木耳下首的位置。
烏木耳從懷里掏出一塊染血的羊皮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漢字。
“蘇木嘎說這是漢人的皇帝親筆寫的,朵兒蘭,你精通漢字,幫父汗看看這是什么意思?”
朵兒蘭將手里插著的羊肉放下,接過羊皮紙,掃了一眼,愣了愣,低下頭,一字一句地重新看了一遍,又瞥了一眼自己父親。
幾位首領(lǐng)觀察著她的神色,眼巴巴地等著她開口。
朵兒蘭將羊皮紙還回去,神色復(fù)雜。
“就不給……糧食”
“寫這么一大長串,就這個?”烏木耳不信邪地拿起羊皮紙,抖了抖。
“后邊全是罵人的話?!?/p>
“罵什么?”
“罵我們不要臉?!倍鋬禾m重新叉起羊肉。
氈帳先是靜默一瞬。下一秒炸開了鍋,烏木耳睜著一雙銳利的眸子,怒不可遏。
“他們背棄了諾言,還敢指責(zé)我們,到底誰不要臉?”悍蛇部可汗額日戈煞有其事地說。
巴洛木:“先別說這個了,土地凍的像冰塊,根本長不出草來,沒有糧食,草原六部都得餓死?!?/p>
“那就搶?!眻D爾骨猛地一拍桌子,朵兒蘭被嚇了一跳,手一抖,羊肉掉在地上。
額日戈:“邊域的鎖天關(guān)鄲峽口那么險,上去能把恁牙磕掉,你去搶?”
圖爾骨:“你去。”
巴洛木:“ 不搶就要餓肚子,你叫太陽重新升起來,我們就放牧?!?/p>
“好吃懶做的家伙,你怎么不去?”
“你說誰你說誰是傻大個?”
幾位首領(lǐng)吵得不可開交。
“閉嘴”烏木耳沙啞的聲音傳來,氈帳里頓時安靜下來。
朵兒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烏木耳揉了揉她的腦袋,聲音放輕了些。
“父汗想聽你說?!?/p>
“漢人向西域通商,將他們的商路斷了,也好過直接去打鄲峽口和鎖天關(guān)?!?/p>
“那些商賈,手里可能會有糧食……”朵兒蘭淡淡抬眸,灰青色的眸子閃著寒光,聲音很輕,尾音消散微風(fēng)中。
烏木耳眼神一亮,額日戈扒了一塊羊肉塞到嘴里。
“荒冬將至,通商的車隊大量縮減,貿(mào)然過去,搶來的糧食很有可能沒有部民消耗的多。”巴洛木神色憂忡。
“我才想過這個,眼下沒有什么好法子,再不濟(jì)就打渝州,漢人最會割地賠款嗎?,打疼了自然不敢再背棄諾言?!?/p>
巴洛木也點點頭,想起來什么似的,又補(bǔ)充道。“二王子,不是去采礦了嗎?”
仇池盛產(chǎn)礦石,礦山很多,礦產(chǎn)埋藏淺,土地貧瘠,氣候苦寒,沒什么糧食種的出來。
每至荒冬,仇池六部便四處添置炭火糧食,藏冥四季如春,土地肥美,仇池通常用大量金銀換取南冥的稻糠等物,金銀多來自礦山,每年都要派一隊精壯的部民上山開礦。
“南冥需要原石吧,用原石和他們交換糧食是不是也可以?”巴洛木看向朵兒蘭。
朵兒蘭剛剛找到機(jī)會將羊肉遞到唇邊,又放了下來?!皩Γ苁軞g迎?!?/p>
烏木耳眼神微動,啞著嗓子開口?!澳蔷拖鹊热瞻⑽骰貋?,再與漢人那邊商議?!?/p>
“朵兒蘭,實在不行的話,帶著羋羊部渝州施施壓,漢人一拖,指不定什么時候商量好,盡量叫他們快一點?!?/p>
朵兒蘭頷首。
額日戈又提醒。“汗王,蘇木嘎說老皇帝丟了個兒子,說不定,他們毀約就是因為這個?!?/p>
烏木耳一怔?!笆遣皇俏覀児盏模俊?/p>
一眾首領(lǐng)都搖頭。
“哦,那就沒有的事兒,先按照商量的辦。”
朵兒蘭出了金帳,已是日暮十分。木瓜蕾給她搭了一件狐皮披肩。
“公主回哪里去?”
朵兒蘭看見她,想起來什么似的。“那個呃……是不是在我?guī)だ?”
“古斡波格?巴達(dá)瑪日阿格。”木瓜蕾提醒。
“對。”
“叫蘭若把人帶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