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荒涼。里面有幾臺大型機器,但都荒廢已久。有一些高聳的柱子支撐著工廠,如同堅守崗位的老兵,盡管身上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銹跡斑斑,卻依然堅定地頂著沉重的工廠,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輝煌。我們爬上樓梯,來到出事的那層樓。確實,這一層樓有幾臺荒廢的大型機器,與一樓所觀察到的情景大差不差。
還沒來得及關注這些細節(jié),我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在那兩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男尸和女尸上。女尸趴倒在地上,手臂上有幾處顯而易見的淤青,顯然生前遭受過虐待。頭部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擺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凝視著面前的男尸,臉上似乎透露著絕望。男尸也是伏倒在地,背上插著一把刀。死者大約四十歲,中等身材,肩膀很寬,一頭黑色鬈發(fā),留著胡渣。上身穿厚絨大衣,里面是件馬甲,領子和袖口干干凈凈,下著淺色的褲子。尸體旁的地板上有一頂整潔的禮帽。死者生前似乎有過一番掙扎:他雙手緊攥著,雙臂往外伸著,雙腿交織著,僵硬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我想,這應該是一種憤恨的神情。這種神情似乎從未在人臉上見過。
一臉精瘦、狡猾的顧清影走了上來,向我和我的同伴打招呼。
“這案子會轟動全城,先生。”他說,“我也不是個雛了,但還真沒見過比這更離奇的案子?!?/p>
“有線索嗎?”李浩宇問。
“一絲線索都沒有?!鳖櫱逵半S即回答說。
秦夏走進女尸旁,跪下來專心致志地查看?!芭共可嫌械秱橇餮^多而死的。”秦夏說,觀察完女尸,他又走到男尸旁,跪下來仔細地查看?!斑@案子讓我想起了之前發(fā)生在Y城的一個案子,當時湯范森死時的狀況與此相似。李浩宇,您還記得那個案子嗎?”
“不記得了,先生?!?/p>
“您真得去看看那個案子的卷宗。這個世界不存在從沒發(fā)生過的事,都是以前發(fā)生過的?!?/p>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靈巧的雙手在尸體上四處游走,這里摸摸,那里按按,解開尸體的衣扣檢查了一番,眼里又出現(xiàn)了我前面說到的那種游離若失的神情。他檢查得很快,但卻是旁人根本想不到的細致。最后,他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又看了看死者的皮靴底部。
“尸體沒搬到過吧?”他問。
“只是做了些必要的檢查?!?/p>
“現(xiàn)在,可以把尸體都送到太平間了,”他說,“該查的都查了?!?/p>
李浩宇早已安排了兩副擔架和四個抬擔架的人。一聲招呼,他們就進來把死者抬出去了。他們抬起尸體時,一枚戒指叮當一聲從男尸身上滾落到地板上。顧清影一把從地上抓起戒指,迷惑不解地盯著看。
“有個女人到過現(xiàn)場,”他大聲說,“這是一枚女式婚戒?!?/p>
說著,他把戒指放在手掌上遞給在場的人看。我們都圍上去看,毫無疑問,這枚金戒指曾經(jīng)套在一位新娘的手指上。
“這讓案情更復雜了,”李浩宇說,“天哪,本來就夠復雜的?!?/p>
“您肯定這枚戒指不會讓案子更清晰嗎?”秦夏分析著說,“就這樣盯著它看是沒用的。在死者衣袋里有啥發(fā)現(xiàn)?”
“全在這,”李浩宇指著散亂堆放在大型廢棄機器上的東西說,“一塊金表,巴羅德公司產(chǎn)的,編號為七五九三六;一條粗重結(jié)實的金鏈;一枚金戒指,上面刻有共濟會標識,并且有兩顆紅寶石鑲著。一張津協(xié)大酒店的卡片。有一個錢包,里面有一些現(xiàn)金,六百多塊,以及兩三張銀行卡。還發(fā)現(xiàn)兩封信,一封是寄給張衡的,一封是從蓋恩輪船公司寄來的?!?/p>
“寄到什么地方?”
“斯特蘭德大街的郵局,信是留交收信人自取。另一封是從蓋恩輪船公司寄來的,可見,這個不幸的家伙正準備出國。”
“你們調(diào)查了張衡這個人嗎?”
“我當即就調(diào)查了,先生。我已派人到各報社刊尋人啟事了。我還調(diào)查了這具男尸,死者名叫張銘彪。此人是法院上的常客。他經(jīng)常被指控,奈何他家有錢有勢,我們招惹不起。生前經(jīng)常調(diào)戲良家少女,是街頭混混的組織者,被害者只能自認倒霉。如今他這樣了,也算是替百姓除害了。”
“那派人去蓋恩輪船公司了嗎?”
“派過了,那邊公司說這位先生準備著星期日登此輪船?!?/p>
“津協(xié)酒店呢?”
“也排過了,酒店說并未有這位先生的住房登記記錄。”
“快看,那是什么,”顧清影像是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樣,大聲說,“這好像不是一攤血跡,反而是兩個單詞?!闭f這話時,他手指著剛剛女尸被抬走的地方說。
我們聽完后趕了過去,不仔細看,還真會被認為是一攤血跡。只見上面寫著Veng eance。
“李浩宇先生,”他說,“如果不是我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就有可能遺漏了。”小個子偵探說話的時候,眼里閃爍著興奮,顯然因略勝同僚一籌而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
“你們怎么看?”偵探大聲說,像在作秀一樣,“我猜,應該是那女尸生前用自己的血寫下的,并且?guī)е鸷???赡苁桥膴^起反抗,將男的反殺,但自己也被男的所殺害,死之前寫下了這兩個單詞。但這兩個單詞是什么意思呢?哦,我知道了,是文恩克(Veng eanc)。記住我說過的話!等到整樁案件水落石出時,你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有個叫“文恩克”的人與本案有關。您現(xiàn)在笑我沒關系,秦夏先生,您也許非常精明能干,但到最后,獵狗還是老的頂用?!?/p>
“真的很抱歉!”我的伙伴說,他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這個小個子被激怒了,“確確實實是您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功勞歸您。正如您所說的,所有跡象表明,這是昨晚秘案中另一個在場的人留下的??墒牵疫€沒來得及勘查這個工廠呢。如果您允許的話,現(xiàn)在我就要勘查了?!?/p>
他說話的當兒,從衣袋里掏出把卷尺和一個大的圓形放大鏡。拿著這兩樣東西,他在樓里輕手輕腳地走來走去,時而停下,時而跪下,甚至一度趴到了地上。他聚精會神地工作著,好像忘了我們的存在,不停地在喃喃自語,始終充滿火一樣的熱情。他一會兒驚嘆,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吹口哨,一會兒輕叫幾聲給自己打打字。我看著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條訓練有素的純種獵犬,在樹林中來回奔跑,急切地發(fā)出叫聲,不找到獵物的氣味決不罷休。他勘查了二十多分鐘,仔仔細細地測量著一些印記間的距離,而我卻壓根兒什么也沒看見。他跑到能看到后院的窗,往下看,看完跑回來。最后,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地上的血字,小心翼翼地看著每個字母。做完這些后,他似乎覺得足夠了,把卷尺和放大鏡收入口袋里。
“人們都說,天才要吃得苦中苦,”他笑著說,“這種說法的確不很恰當,不過用在偵探這個行當?shù)故峭m合的?!?/p>
李浩宇與顧清影見這位業(yè)余同行在忙乎時,臉上神情既十分好奇,又有些輕視。我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秦夏所做的哪怕最細微的舉動都有著明確而實際的方向,而兩個偵探顯然沒意識到這一點。
“您怎么想的,先生?”他倆同聲說。
“如果我貿(mào)然相助,豈不搶了兩位的功勞?”秦夏說,“你們干得好,如果有人插手的話,那就有點多此一舉了?!边@些話從他嘴里說出,滿是嘲諷的味道。“不過,如果你們能及時告知案情偵破的進展,”他接著說,“我還是會盡力相助的。走吧,夜黎?!?/p>
他又轉(zhuǎn)身,對兩位偵探說,“告訴你們兩位一件事,可能破案時會有用。這的確是樁謀殺案,兇手為男性,身高一米七多,正值壯年。他的身材消瘦卻很有力氣,不過是個瘸子。身穿做工粗糙的方頭皮靴,抽特里奇雪茄煙。他與兩位被害人同乘一輛四輪馬車來現(xiàn)場,并且現(xiàn)場有目擊者。拉車的馬腳掌上有三塊舊蹄鐵,右前掌的蹄鐵是新?lián)Q的。兇手很可能臉上有疤,雖然這僅僅是些猜想,但也許對你們破案有用。”
顧清影和李浩宇交換了一下眼神,臉上露出懷疑的笑容。
“如果男尸是被謀殺的話,那他是如何被害的呢?”前者問。
“毒死的?!鼻叵碾S意說,大步往外走去,“還有,顧清影?!彼叩介T口又回頭加了一句?!癡engeance是法語詞,意為“復仇”,您別浪費時間去找什么文恩克了?!?/p>
回頭說完這話,他便揚長而去,只剩那兩個競爭對手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原地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