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竟從那薄情冷靜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黯然神傷?
“你就這么想救他?”他回頭看向外面的大雪:“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來的?”
我聽出來了不對勁,頓然有種無法言說的滋味,立刻退出兩步,不敢離他太近。
“我敬你是恩人,是個劍術(shù)超群的高手,你不要觸碰我的底線行嗎?”
“你為什么這么想救他,心疼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地位?還是因為他裝出來的那些多情和可憐?”
我皺了皺眉,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那我呢,金夢的同僚都知道我殺人如麻毫不留情,江湖上的人都對殺手望而遠(yuǎn)之嗤之以鼻,沒人把我的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可憐嗎?我的劍不可憐嗎?它明明殺過那么多人,明明比任何人都強,為什么不能論劍,為什么,總是蒙塵……”他低下了頭,等我再看到他眼睛時,那眼睛里,閃爍的光芒猶如一群逍遙自在的飛鳥,被囚禁在那藍(lán)波翠石鑿筑的牢獄里。
“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我以為你能明白我……”
我搖了搖頭,答:“我們不一樣,我們從一開始的選擇都不一樣?!?/p>
“不可能?!卞杏纬吨旖牵徊讲匠冶平骸拔液湍阋粯??!?/p>
“不一樣!”我憤怒的反駁,卻又那么無力。我輕易就能洞穿他的想法,他隨隨便便就能看透我的心思,到底不一樣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
他是個殺手,他只是肖權(quán)正的一把刀,他做什么對于他來說都是情有可原的,不同的立場自然有不同的善和惡。
“區(qū)別在哪?”他冷笑著轉(zhuǎn)過身:“一剎那之間,所有都可能會變,我只會隨著我的劍端指向變。東白槐是什么好東西嗎,他誘拐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用活人做試藥,一個邪醫(yī),殺了又何妨?”
是他說的,正和邪,哪有那么好區(qū)分的,一霎那就會轉(zhuǎn)變,一霎那就會消失。
于情于理,對于他來說,這些人都死的不虧。
可對我不同。
“別再跟著謹(jǐn)臺了?!?/p>
“什么意思?”
“不就是蛇毒嗎?”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藥罐:“金靈丹,解百毒,生血補精?!?/p>
“什么條件?”
“別再跟著他。我也不再跟他?!?/p>
我有些不解,剛想反問,卻被逍游一句話噎了回來:“不然下一次,我殺他就不會這么拖泥帶水了,我也不會再看你的面子?!?/p>
“好?!蔽掖饝?yīng)了下來,接過藥轉(zhuǎn)身離去。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藥廬,我不清楚逍游如何刺殺的謹(jǐn)臺,但正因為不清楚,所以更加令人膽寒。
回去時風(fēng)雪變小,但我卻走的尤其慢。
疲憊與寒冷,饑餓和困意交織纏繞,我知道這金靈丹可能就是能救命的藥,就算是爬回去,我也得把藥送到謹(jǐn)臺嘴里。況且,我又不是沒有爬過……
身負(fù)重傷的孕婦,不比這還要困難的多?
就算是逆著風(fēng)雪又如何?回去的路上,風(fēng)聲只似低語抽泣,如同離巢的燕遇上了連天大雨,她在屋檐下望著殘垣斷壁號啼,詩人卻即興唱吟了兩句感慨春雨如油的詩句。
我顫抖的雙手已經(jīng)褪皮龜裂,血肉在傷口里看的一清二楚?;蛟S是在這內(nèi)陸里,我也稱得上細(xì)皮嫩肉,在北境碧連天時,那樣惡劣的天氣,我也沒有感受到身上哪里凍爛的,哪里疼痛愈烈,頭昏腦脹幾欲將死。
我從黑夜走到天亮,白晝的光也那么陰沉,我渾渾噩噩的走過樹林,看著一直在小廟門口站著等待的李忘懷,他摸了摸馬,然后一眼看見了我,像箭一樣離弦沖向我。
我知道,在無限相思里,和在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地方之一,就是總有個人會看到我時,就要來到我身邊,哪怕我一步不動,他也會朝我跑來。
他喘著氣,一口一口的白霧氤氳在我眼前,一手扶著我,一手解掉披風(fēng)給我裹上。
其實我穿的有披風(fēng),但我早已覺察不到那一點溫暖的存在了,此刻只有李忘懷的溫度溫暖我。
一直進(jìn)了小廟,我看著躺在火堆后面的謹(jǐn)臺,伸手把兜里的藥瓶遞給逍鈴,讓她給謹(jǐn)臺服下。
我蜷縮在火堆旁,揉搓著凍僵的身體,卻覺得身體四處都凍的僵硬,唯有雙手雙腳毫無知覺。
顫抖的我看李忘懷去幫逍鈴喂藥,我自己把褲腿拉起來,腿上到處都是凍瘡,我不敢想膝蓋要凍成什么樣,這下是真的把自己凍壞了。
想到這里時,我便一頭栽倒了。強壓的饑餓和困意瞬間爆發(fā),我實在是堅持不住了。
盡管我知道我是被李忘懷抱上的馬車,又是怎么顛簸一路,回到客棧,我也很清楚是怎么被弄進(jìn)屋子,逍鈴怎么解開我衣服,給我擦身子的。
但我睡了很久,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才醒。
我喝了碗很稠的粥,就去看謹(jǐn)臺的情況,一推門進(jìn)去,則又是溫愈溫恙兩兄弟朝我一跪,不由分說就行了大禮。
他們說是我救了天下,我笑著搖搖頭,說我要救的,只是一個人罷了。
毒已經(jīng)解了,這下喝藥抗感染才真的會有效果,他臉也不青了,眼睛也不渾濁了,只是人還是很虛弱,在不停的灌藥,要醒過來,恐怕還要兩天。
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胳膊肘子胯骨軸子,酸疼的罪我是真的受了幾天。
期間謹(jǐn)臺醒過一次,我去看他,他還坐不起來,只能躺著和我說話。
他聽溫恙說了求藥的事,說我現(xiàn)在是他的恩人了。
“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恩人?!蔽覔u了搖頭,看他消瘦憔悴的面龐,心碎不已。
世上想要他命的人,總是數(shù)不勝數(shù),狡兔三窟,也變成了下下策。
“潞州的事,溫愈都在幫你辦,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p>
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時,卻用手抓了抓我的手,半天才說:“你是故意的嗎?讓我不想離開你……這下好了……為了你我也得活下去……”
他已經(jīng)沉沉的睡過去,我卻忽然想起來了逍游的話。
我不會和他回京州的,更不想和他一起打天下,這樣的話,那百分之九十,如何才會變成百分之百呢?
可如果我還是跟著他去了京州,逍游會不會真的殺了他?
我的面子,又值幾個錢?我能賭嗎?
直到兩天后謹(jǐn)臺徹底清醒過來,他已經(jīng)有力氣自己吃粥,坐起來洗臉了,這真是靈丹,簡直有醫(yī)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晌午后逍鈴卻拉著我問,藥廬的事,她問我東白槐的死,還有這個藥,到底是誰做的。
“我哥就有金靈丹,但是,金夢很多高手都有這個藥。”逍鈴低聲詢問我:“是我哥嗎?這個藥,只有金夢的人才有。”
我點了點頭,趁逍鈴還沒有開始沮喪,立刻接話:“但太子不是他刺殺的?!?/p>
“那他還殺了東白槐!”
“他是個殺手?!蔽姨嵝彦锈彛杏尾豢赡苁莻€心慈手軟的人。
我看到溫愈拿著一個信筒,緊張的往樓上跑去,我們幾個都往樓上看去,不知道是什么消息,是別的地方也有夜還來的人露出馬腳了?
馬上就要過年了,看來也只能在他鄉(xiāng)異地除舊迎新。
等了不知道多久,溫愈招呼我們上樓,先是在別的房間和我們道明他們即將啟程,返回京州。
“返回京州?”我有些意外,巍州近在眼前,玉州大兵在手,難道不該先和穆公商討兵權(quán)的事嗎?
溫愈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在門口望風(fēng)的溫恙,才說:“實不相瞞,現(xiàn)在這是十萬火急的密報,陛下已經(jīng)駕崩了?!?/p>
這話讓我啞口無言,幾乎是無法再說出一句話。
就這么說即位就……仿佛昨日,謹(jǐn)臺還在和我說他的愿景,他還在說皇帝是他唯一的親人。
“國不可一日無君,但因為形勢所迫,殿下現(xiàn)在必須火速趕回京州后,再宣布陛下駕崩的事?!?/p>
我木訥的點點頭,說確實該這樣。
這根本不用逍游的逼迫,我再也不能跟著謹(jǐn)臺了。
為什么感覺那么沮喪呢?我猜想是因為那百分之九十?還是因為他想說不能說,想控訴卻欲語還休的隱忍的話,還是我趴在他肩頭時,他溫?zé)岬暮粑菢尤岷停菢幼屓颂兆怼?/p>
我推開了他的房門,他正好坐在案后,好像就在等著見我一樣。
不知道為何,我倒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該行什么禮節(jié),如果賀蘭迎君在還好,可能還能比葫蘆畫瓢,他最擅長行禮說教,但現(xiàn)在這里只有我和……未來的皇帝。
而謹(jǐn)臺卻出乎意料的淡然從容,他飲了一口茶,那雙無比深邃難測的眼睛始終沒有看向我。
他依舊高揚著下巴,就像是初見那時一樣,明明出眾高貴,卻站在萬眾螻蟻之中。
“明日就會啟程,返回京州?!彼哪抗庠谖覀劾劾鄣氖稚贤A艘凰?,毫無動容的又挪開了目光。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背手緩步往前走了兩步,冷漠的語氣像根刺一樣扎著我:“你有何打算?”
打算?我搖了搖頭,倒還真沒想過。
“你救了孤一命,應(yīng)當(dāng)論功行賞的?!?/p>
他也是裝起來了。我冷笑一聲,看著他:“有什么可賞的?!?/p>
“銅錢銀錠,還是寶劍玉刀?”
“我都不稀罕。”我抱著劍,繼續(xù)望著他:“什么寶劍我沒見過,什么玉刀我沒見過?”
謹(jǐn)臺沉默的望著我,說實話,我不信有人裝的過我。
“此行一去,便是金鸞龍騰,君臨天下。”
“天下本來就是你的?!蔽彝?,不敢遲疑的說出下句話:“我們可能也再難相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