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的上海,入夏的晚風裹著霞飛路的脂粉香,把百樂門舞廳灌得滿滿當當。水晶吊燈像凝固的星河,在舞池里投下晃動的光斑,穿燕尾服的樂手們正吹著《夜來香》,薩克斯的尾音還沒落地,突然“哐當”一聲巨響——
“都他媽別動!”
二樓欄桿邊,青龍幫的小嘍啰舉著匣子槍,槍口還在冒煙,木屑從雕花欄桿上簌簌往下掉。底下跳舞的名媛太太們尖叫著抱頭蹲下,珍珠項鏈散了一地,高跟鞋踢踏聲混著留聲機的雜音,亂成一鍋煮沸的餛飩。
喬楚生就是在這時候跨進大門的。
他身高近一米九,一身墨色長衫熨帖得沒半道褶子,寬肩把布料撐得筆挺,腰間皮帶勒出窄瘦的腰線,褲管下露出的皮靴擦得能照見人影。這人往門口一站,自帶三分煞氣,原本咋呼的嘍啰們下意識收了聲,連空氣都跟著沉了兩度。
“喬探長……”角落里有人怯生生喊了句。
喬楚生沒應聲,濃眉微蹙,目光掃過狼藉的舞池。他左手腕上的銀質懷表鏈晃了晃,表蓋是磨砂質地,內側刻著行小字,此刻被袖口遮得嚴實。他徑直走向二樓,皮鞋踩在旋轉樓梯上,發(fā)出“嗒、嗒”的悶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二樓包廂門口,青龍幫堂主白啟禮正扯著嗓子罵街,手指著空蕩蕩的紅絲絨托盤:“我的扳指!那可是慈禧老佛爺賞的翡翠扳指!”他脖子上掛著拇指粗的金鏈子,汗珠子順著油光锃亮的臉往下滾,把熨燙筆挺的杭紡襯衫浸出片深色。
喬楚生掃了眼托盤,絨布上留著個清晰的圓形凹痕,邊緣沾著點若有似無的……法國香水味?他皺眉湊近,鼻尖捕捉到那股甜膩的玫瑰香,不是舞廳里庸脂俗粉用的廉價貨,倒像是法租界那家“露蘭姬娜”的招牌款。
“什么時候丟的?”喬楚生開口,聲音低沉,像磨砂紙擦過木頭。
“就剛才!”白啟禮拍著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都灑了,“我明明放在這兒,跟劉老板喝了杯酒的功夫,再看就沒了!肯定是有人混進來了!”
正說著,樓梯口傳來個懶洋洋的聲音:“白老板這嗓門,怕是把黃浦江的魚都嚇跑了?!?/p>
眾人回頭,見個穿白襯衫的年輕男人晃悠著進來,鼻梁上架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一雙桃花眼瞇著,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個子不算高,約莫一米七五,襯衫袖口隨意卷到小臂,露出腕骨纖細的手,指尖還夾著支沒點燃的鋼筆。
“路垚?”喬楚生挑眉,“你怎么來了?”
路垚晃到托盤邊,兩根手指捏著絨布邊角翻看,金筆尾端輕輕敲擊著桌面:“探長查案,我這義務顧問不得來捧個場?”他說話時,喉結輕輕滾動,脖頸線條干凈利落,在水晶燈下泛著瓷白的光。
白啟禮見是路垚,臉色稍緩——這小子雖看著文弱,破起案來比警犬還靈。但想起丟了寶貝,又忍不住抱怨:“路先生您可趕緊看看,這玩意兒要是找不回來,我白啟禮在道上還怎么混?”
路垚沒理他,蹲下身在地毯上扒拉,突然指尖一頓,捏起個白花花的東西。喬楚生湊過去,見是只細羊皮白手套,指尖處沾著點翡翠粉末,正是托盤里那扳指的碎屑。手套上還殘留著和托盤里相同的玫瑰香水味,甚至能聞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發(fā)油味?
“手套,香水,發(fā)油。”路垚把手套拎在指尖晃了晃,金筆在掌心敲了敲,“白老板,今晚您這兒可請了洋太太?”
白啟禮一愣:“沒、沒啊,都是道上兄弟和生意伙伴……”
“那就有意思了?!甭穲愓酒鹕恚牧伺难澩壬系幕?,桃花眼滴溜溜一轉,突然看向喬楚生,“探長,你聞聞這手套,像不像上次在法國領事館聞到的那款‘夜皇后’?”
喬楚生接過手套,指尖觸到細膩的羊皮,下意識抬眼看向路垚。對方離得很近,白襯衫領口微敞,能看見鎖骨凹陷處的一顆淡褐色小痣,眼鏡滑落了點,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促狹的笑意。喬楚生喉結動了動,別開臉:“嗯,是挺像。”
“不對??!”白啟禮突然一拍大腿,“剛才有個穿燕尾服的洋場闊少,說是來敬酒的,戴的就是白手套!”他指著樓梯口,“往后臺去了!”
喬楚生立刻轉身:“追!”
路垚卻慢悠悠跟在后面:“探長別急啊,這舞廳四通八達,盲追可沒用。”他晃到后臺布景架旁,金筆戳了戳一幅畫著牡丹的幕布,“你看這幕布邊角,有新鮮的鞋印,還是牛津鞋的紋路,跟剛才那‘闊少’穿的一樣?!?/p>
喬楚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墨綠色絨布上看到個模糊的泥印。他眉頭緊鎖,剛想說話,突然聽見閣樓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拔腿往樓梯跑。
閣樓里堆滿了廢棄的道具,灰塵在光柱里飛舞,空氣悶熱得像個蒸籠。喬楚生步子大,三兩步就竄到樓梯口,路垚小跑著跟在后面,白襯衫后背已經(jīng)濕了片,貼在脊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在那邊!”路垚指著角落里堆著的木箱。
喬楚生握緊拳頭,剛要沖過去,手腕突然被路垚拽住。“等等,”路垚壓低聲音,金筆指向木箱縫隙,“你看那箱子底下,有光?!?/p>
兩人貓著腰靠近,果然見木箱底下透出一線微光,像是暗格的門縫。喬楚生使了個眼色,示意路垚繞到另一邊。就在路垚剛挪步時,頭頂?shù)哪玖和蝗粋鱽磔p微的“吱呀”聲!
喬楚生瞳孔驟縮,想都沒想就猛地回身,大手一伸扣住路垚的后頸,往前一帶,把人狠狠抵在身后的木柱上!
“唔!”路垚被撞得悶哼一聲,后背貼上粗糙的木柱,眼鏡差點滑下來。下一秒,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噗”地插進他剛才站的位置,木屑飛濺,扎進旁邊的木箱里嗡嗡作響。
“別動?!眴坛穆曇艟驮诙?,溫熱的呼吸噴在路垚耳廓,帶著淡淡的皂角味。他整個人幾乎將路垚圈在懷里,左手還扣著對方后頸,右手已經(jīng)摸向腰間的配槍。路垚能感覺到他胸前結實的肌肉隔著襯衫傳來的溫度,以及手臂繃緊時凸起的青筋擦過自己側臉。
“梁上有人?!眴坛吐暤溃掳蛶缀醪涞铰穲惏l(fā)頂。
路垚這才反應過來,心臟砰砰直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離得太近。他能聞到喬楚生領口里若有似無的雪松香,還有剛才打斗時沾染上的淡淡硝煙味。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紅,他卻故意歪頭,鼻尖差點碰到喬楚生的喉結:“探長這招……叫美人計?”
喬楚生:“……”
他低頭,就看見路垚仰著臉,金絲眼鏡后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嘴角翹著壞笑,耳尖卻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喬楚生心里莫名一跳,手上力道松了松,卻故意沉聲道:“再貧嘴,把你扔下去喂老鼠?!?/p>
“別啊探長,”路垚眨眨眼,故意往他懷里蹭了蹭,“老鼠要是咬壞了我這聰明的腦子,誰幫你破案?”他說話時,手指悄悄勾住喬楚生腰間的皮帶扣,輕輕晃了晃。
喬楚生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異樣,猛地抬槍指向橫梁:“下來!”
橫梁上的黑影冷笑一聲,揚手撒出一把石灰粉!喬楚生眼疾手快捂住路垚眼睛,自己卻被迷了視線。黑影趁機翻身躍下,直奔暗格而去。
“想跑?”喬楚生甩開手,拔腿就追。
路垚揉著眼睛追上去,卻見黑影已經(jīng)打開暗格,抓起個油布包,轉身就往窗戶跑。喬楚生飛身上前,一拳砸在黑影后心,對方吃痛悶哼,油布包掉在地上,里面滾出的卻不是翡翠扳指,而是——半塊吃剩的桂花糕?
“什么玩意兒?”喬楚生愣住。
黑影趁機推開窗戶,縱身跳了下去。路垚追到窗邊,只看見一道黑影消失在巷弄盡頭,地上散落著幾片白色手套的碎布。
“人跑了?!甭穲悋@了口氣,轉身撿起那個油布包,又踢了踢地上的桂花糕,“這賊挺有意思,偷了扳指還不忘順塊點心?”
喬楚生沒說話,盯著路垚剛才被抵的木柱,上面還留著道淺淺的壓痕。他伸手拂去柱子上的灰塵,指尖觸到木頭的粗糙紋理,腦海里卻閃過路垚仰著臉笑的樣子,耳尖那抹紅似乎還在眼前晃。
“探長?”路垚晃了晃手里的油布包,“想什么呢?趕緊看看這暗格里還有沒有東西?!?/p>
喬楚生回過神,清了清嗓子:“嗯?!?/p>
兩人合力挪開木箱,露出底下的暗格。暗格里空空如也,只有角落躺著一枚……銀質袖扣,上面刻著朵小巧的玫瑰花,正是“露蘭姬娜”香水的標志。
路垚撿起袖扣,對著光看了看,突然笑了:“有意思,這案子越來越像道甜點了——翡翠扳指是主料,白手套是糖霜,玫瑰香水是點綴,再加上個偷梁換柱的桂花糕……”他把袖扣揣進褲兜,金筆在掌心敲得噠噠響,“探長,你說咱們下一步,是先找做桂花糕的廚子,還是先查戴玫瑰袖扣的闊少?”
喬楚生看著他發(fā)亮的眼睛,突然覺得這悶熱的閣樓也沒那么難受了。他伸手,用指關節(jié)輕輕敲了敲路垚額頭:“先找個地方給你買杯冰鎮(zhèn)酸梅湯,省得你熱昏了頭,把案子當點心解悶。”
路垚捂著額頭,夸張地“哎喲”一聲:“探長這手可真重,回頭得賠我精神損失費——至少十籠生煎包!”
“行,”喬楚生轉身往樓梯走,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只要你能把翡翠扳指找回來,十籠生煎包算什么?!?/p>
夕陽從閣樓窗戶斜射進來,給兩人的背影鍍上層金邊。路垚跟在喬楚生身后,看著他寬寬的肩膀和挺直的脊梁,突然覺得,這民國的夏天,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至少,查案的時候,有個人能把他從匕首底下?lián)瞥鰜?,還愿意賠他十籠生煎包。
至于那枚失蹤的翡翠扳指……路垚摸了摸褲兜里的銀質袖扣,桃花眼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這案子,才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