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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晝雨唯亭

民國十四年的冬，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凜冽些。臘月二十三是沈家主母的生辰，縱然時局如繃緊的弓弦，法租界深處這棟巴洛克式樣的洋樓里，依舊燒著融融的暖意，將窗外呼嘯的北風隔絕在外

巨大的水晶吊燈懸垂，將廳堂映照得如同白晝，空氣里浮動著白蘭地的醇厚、雪茄的辛辣，以及女眷鬢邊晚香玉甜膩的幽香。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派浮華升平的景象

沈昭萱坐在偏廳臨窗的絲絨沙發(fā)里，遠離主廳的喧囂。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冰涼堅硬的小物件——一枚珍珠發(fā)卡

珍珠不算頂大，卻圓潤瑩白，在偏廳幽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

這是宋呈霄。三年前那個雪夜，他倉促登船東渡日本前，托人輾轉(zhuǎn)送到我手里的最后一樣東西。沒有只言片語，只有這冰冷的珍珠，硌在掌心，也硌在心上三年

江婉婷昭萱！

一聲清脆的呼喚，帶著點嬌嗔的埋怨，像翠鳥掠過沉寂的水面。江婉婷提著蘋果綠織錦緞的旗袍裙擺，輕盈地繞過一架巨大的紅木屏風，挨著我坐下

她身上有淡淡的梔子花頭油香氣，一張圓臉被廳里的暖氣熏得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

江婉婷躲這兒干什么？伯母還問起你呢

”她眼尖，目光立刻落在我虛握的手上，了然地嘆口氣，伸手過來想握住我的手

江婉婷又看它？都三年了，那個沒良心的……

我指尖微蜷，將那枚發(fā)卡更深地藏進掌心，避開了她溫熱的手。視線投向窗外。庭院里，幾株老梅虬枝盤結(jié)，在寒風中瑟瑟，枝頭零星綴著些深紅的花苞，倔強地與嚴寒對峙

月光清冷，給凋零的紫藤花架鍍上一層寂寥的銀霜

沈昭萱婷婷

我的聲音很輕，沒什么起伏，像窗上凝結(jié)的薄霜

沈昭萱外面吵

她撇撇嘴，剛想再勸，主廳那邊陡然爆發(fā)出一陣格外熱烈的寒暄聲浪，將留聲機里纏綿的爵士樂都壓了下去

似乎有什么重要人物到了

江婉婷誰來了？這么大陣仗

江婉婷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

話音未落，偏廳入口處那厚重的絲絨帷幔被侍者恭敬地撩開

一股室外帶來的、清冽凜寒的氣息猛地灌入這方溫暖的角落，瞬間沖淡了甜膩的香氛

一個極其年輕、挺拔的身影逆著主廳璀璨的光走了進來

雪白的軍禮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利落線條，金色的綬帶和肩章在偏廳柔和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不容忽視的冷硬光澤

锃亮的黑色軍靴踏在地毯上，發(fā)出沉穩(wěn)而富有壓迫感的輕響。他隨手摘下軍帽遞給身后的侍從，露出一張輪廓分明、英俊得近乎張揚的臉

眉宇間帶著長途跋涉的些微倦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帶著剛從異國風雪中歸來的銳氣和一種屬于年輕人的、毫無保留的生命力，坦蕩地掃視著偏廳

他的目光，幾乎沒有任何遲疑，越過了壁爐前低聲交談的幾位夫人，越過了古董架旁端著酒杯的陌生面孔，精準地落在我這個被巨大盆栽半遮半掩的角落

沈父朗笑著從主廳快步迎出，聲音洪亮，透著熟稔：

“御豪！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令尊令堂可好？

霍御豪世伯安好

年輕軍官的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敬重，卻又不會顯得過分拘謹

他大步上前，與沈父有力地握手，動作干脆利落。

霍御豪家父家母一切都好，臨行前特意囑咐晚輩代為問候世伯世嬸，并恭賀嬸母芳誕

他的視線禮貌地轉(zhuǎn)向我母親的方向，微微頷首致意

“好，好！”

沈父顯然極為高興，用力拍著他的臂膀

“幾年不見，愈發(fā)英武了！當年你父親把你小子扔去普魯士那會兒，才這么點高！”

他比劃了一個高度，引來周圍幾位世交長輩善意的笑聲

霍御豪也笑了。那笑容極其有感染力，嘴角揚起，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眼里的星光仿佛瞬間漾開，沖淡了軍裝的冷峻，只剩下鮮衣怒馬的少年意氣

他一邊應付著長輩們的寒暄，目光卻再次不經(jīng)意地飄了過來，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純粹的好奇和打量

霍御豪這位是？

他像是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我，眉梢微挑，語氣自然地向沈父詢問

“哦，這是小女昭萱。”

沈父笑著介紹，朝我招招手，

“昭萱，來，見過你霍世兄。御豪剛從德國回來，你們小時候還常一處玩呢，記得嗎？”

霍御豪的目光徹底鎖定在我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濃了。他向前踱了兩步，倚在通往露臺的雕花門框邊，身后是月光下凋零的紫藤枯藤

軍靴的鞋尖無意識地碾著地毯上一點微不可察的灰塵，姿態(tài)放松，帶著一種軍旅歷練出的隨性與不羈

他微微歪了歪頭，視線在我臉上逡巡片刻，像是在記憶深處努力搜尋某個模糊的影像

霍御豪沈昭萱？

他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點金屬般的質(zhì)感

霍御豪小時候揪我辮子那個？

他邊說，還下意識地抬手，指尖在耳后極短的發(fā)茬上掠了一下，仿佛那里還殘留著被揪痛的記憶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幾位夫人掩口輕笑，沈父也無奈地搖頭笑罵：

“臭小子，多少年的事了還記著！”

我端坐在沙發(fā)里，握著珍珠發(fā)卡的手，在寬大的紫色絲絨袖籠下，猛地收緊。冰涼的珍珠和堅硬的金屬卡針深深硌進掌心柔軟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清晰的刺痛

這痛楚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某種搖搖欲墜的屏障

三年前的東京灣碼頭，咸腥冰冷的海風。宋呈霄穿著單薄的灰色學生裝，站在即將啟航的郵輪陰影里

天邊剛泛起一絲蟹殼青，晨曦微弱的光落在他清瘦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

他垂著眼，不敢看我的眼睛，聲音低啞得被海風吹散：

宋呈霄昭萱……對不起，家里的意思……我必須走

沒有解釋，沒有承諾，只有一句冰冷的“必須走”，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反復切割著過往所有的甜蜜

他倉促地將一個絲絨小盒塞進我手里，指尖冰涼顫抖，隨即轉(zhuǎn)身，匯入登船的人流，背影決絕，一次也沒有回頭。手里的小盒子，沉重得幾乎拿不住，里面就是這枚珍珠發(fā)卡

霍御豪此刻的笑容，那飛揚的神采，那嘴角揚起的弧度，在偏廳溫暖的光線下，竟詭異地與記憶中東京港那抹刺破黑暗、卻更顯寒冷的晨曦重疊在一起！

我抬起眼，迎上霍御豪那雙含著戲謔笑意的明亮眼眸

掌心的刺痛支撐著我，維持著聲音的平穩(wěn)，像冰面般光滑、清冷，沒有一絲裂痕

沈昭萱霍少帥

我清晰地吐出這三個字，帶著刻意拉開的距離

沈昭萱您認錯人了

霍御豪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卻像聽到了什么極有趣的事情，驟然放大

他甚至低低地笑出聲來，肩膀微顫，肩章上的將星隨著他的動作，折射出細碎跳躍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發(fā)澀

霍御豪是嗎？

他拖長了調(diào)子，那雙銳利的眼睛依舊牢牢鎖著我，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興味和了然

霍御豪那我得好好認認了

江婉婷在一旁緊張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小聲地急道：

江婉婷昭萱……

我輕輕拂開她的手，沒有再去看霍御豪那雙過于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站起身，紫色的旗袍如水般滑過沙發(fā)，留下一句冷淡的告辭：

沈昭萱父親，母親，女兒有些頭疼，先告退了

”不等回應，便挺直背脊，踩著高跟鞋清脆的聲響，穿過眾人或詫異、或了然、或探究的目光，徑直走向通往樓上的旋轉(zhuǎn)樓梯

樓梯轉(zhuǎn)角昏暗處，我停下腳步，背靠著冰涼的大理石墻壁，才敢松開緊握的手

掌心已被珍珠發(fā)卡的卡針硌出幾個深深的紅痕，有一個甚至滲出了細微的血珠，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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