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恃離京的第五日，紫宸殿的銅鶴香爐里焚著南海進貢的龍腦香，煙縷在六十四盞羊角宮燈下蜿蜒成詭譎的云紋。異國使團的鎏金馬車剛碾過朱雀門的青石板，皇帝便下旨設(shè)宴，明黃桌案上堆著西域進貢的夜光杯，杯壁映著妃嬪們珠翠環(huán)繞的臉，卻照不見各人眼底暗藏的機鋒。

恪遇坐在皇子席位的末座，月白色錦袍上繡著細密的銀線云紋，在滿殿朱紅金箔中顯得格外素凈。他低頭撥弄著面前的葡萄，指尖觸到顆熟透的紫珠，汁水順著指縫流下，竟讓他想起恪恃臨走前在他額上印下的吻。正出著神，身旁的恪文忽然輕咳一聲，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張大人在看你?！?/p>

他順著恪文的目光望去，只見首排文臣席位上，御史中丞張大人正捻著山羊胡，眼神像淬了毒的針，一下下扎在他身上。自那日宴席被太子懟得下不來臺，這老頭便像陰魂不散的鬼魅，每次朝會都用怨毒的目光剜他，此刻更是嘴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頻頻向主位旁的異國使團使眼色。

使團首位坐著個金發(fā)碧眼的青年，頭戴嵌紅寶石的金冠，繡著蒼鷹的紫色披風拖在身后——正是遠道而來的柯雷王子。這王子據(jù)說是草原上的烈馬，脾氣比弓弦還暴，來京路上就因驛館侍女不懂他的語言，親手砸了整間屋子。此刻他正不耐煩地晃著酒杯，藍寶石戒指在燭火下閃著冷光，顯然對這場冗長的宴席早已厭倦。

“陛下，臣有本奏！”

張大人忽然站起身，朝龍椅躬身行禮。滿殿觥籌交錯的聲響瞬間凝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实蹟R下酒盞，眉峰微挑：“張愛卿有何要事？”

張大人清了清嗓子，目光卻像毒蛇般滑向恪遇：“臣是為三皇子的終身大事著想。”他故意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三皇子如今也到了適婚年齡，只是……尋常女子怕是無福消受這份‘天恩’，更別提綿延子嗣了?！?/p>

這話一出，殿內(nèi)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誰都知道恪遇天生癡傻，張大人卻敢在異國使團面前如此羞辱皇子，顯然是算準了太子不在，皇帝又有意拉攏外邦，定會拿癡兒做筏子。

恪遇攥緊了袖中的帕子，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嘲諷，還有幸災(zāi)樂禍。身旁的恪野忍不住低笑出聲，被恪文狠狠瞪了一眼才收斂。

“哦？”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依張愛卿之見，誰配得上三皇子？”

張大人得意地揚了揚山羊胡，轉(zhuǎn)身指向柯雷王子：“臣看這位柯雷王子就與三皇子‘般配’得很！”他特意加重了“般配”二字，語氣里的齷齪意味讓不少人都皺起了眉頭，“王子來自異域，性情豪爽，正好能‘包容’三皇子的……特殊之處。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滿殿死寂?？吕淄踝悠鸪踹€一臉茫然，待翻譯將張大人的話轉(zhuǎn)述給他，頓時勃然大怒。他早就聽說大周朝有個癡傻的三皇子，本就打心眼里瞧不起，此刻竟被人拿來與自己“般配”，簡直是奇恥大辱。

“放肆！”柯雷猛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間佩劍上，藍寶石戒指刮過桌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本王子乃草原雄鷹，豈會與一個……”

他的話沒說完，目光卻忽然被席間一道素凈的身影吸引。恪遇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月白色衣袍在燭火下泛著柔和的光，烏發(fā)如瀑般垂在肩側(cè)，長睫像蝶翼般輕輕顫動，那雙本應(yīng)盛滿癡傻的杏眼此刻正望過來，眸光清澈如寒潭，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悲憫。

四目相對的剎那，柯雷王子腦中“嗡”的一聲，后面的怒斥全卡在了喉嚨里。他曾見過草原上最美的神女雕像，見過雪山巔最純凈的冰川，卻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明明生在癡傻之人臉上，卻像九天之上的星辰墜落凡間，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破碎美感。

“怎會有如此仙人墜入凡間？”柯雷喃喃自語，手不自覺地松開了劍柄，眼中的怒火竟?jié)u漸被一種癡迷取代。他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忘了方才的憤怒，只是癡癡地望著恪遇，仿佛要將那道身影刻進靈魂里。

恪遇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悄悄往后縮了縮。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里毫不掩飾的驚艷與占有欲，像狼盯著獵物般灼熱。張大人見柯雷王子這般反應(yīng)，頓時喜上眉梢，以為自己的計謀得逞，連忙又道：“陛下您看，王子也覺得般配呢！”

皇帝看著柯雷王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又看了看恪遇蒼白的小臉，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他敲了敲桌案，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張愛卿的提議……倒是有趣?！?/p>

恪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皇帝這是動了心思。用一個癡傻的兒子去拉攏異國王子，既能穩(wěn)住邊境，又能除去一個礙眼的棋子，對皇權(quán)至上的帝王來說，無疑是筆劃算的買賣。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內(nèi)侍連滾帶爬地沖進殿內(nèi)，跪在地上大聲稟報：“陛下！沈辭……沈大將軍求見！”

所有人都愣住了。沈辭身為大將軍，又是太子的舅舅，向來不輕易參與宮廷宴席，此刻為何突然闖殿？

皇帝皺了皺眉頭：“宣。”

話音剛落，沈辭已大步流星地走進殿內(nèi)。他依舊穿著那件紫色錦袍，只是沾染了些許風塵，顯然是剛從宮外趕來。他沒有像尋常臣子那樣跪地行禮，而是徑直走到恪遇身邊，將一件玄色披風披在他肩上——那是恪恃臨走前留給恪遇的，上面還帶著淡淡的龍涎香。

“臣沈辭，參見陛下。”沈辭終于躬身行禮，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強硬，“臣聽說宮里設(shè)宴，特來給三皇子送件衣裳，免得他著涼?！?/p>

皇帝看著那件熟悉的玄色披風，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又被笑容掩蓋：“將軍有心了?！?/p>

沈辭直起身，目光掃過張大人和一臉癡迷的柯雷王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方才在宮外，臣好像聽見有人想給三皇子說親？”他故意頓了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有如此福氣，能嫁給我們大周朝最金貴的皇子？”

這話看似恭維，實則暗藏機鋒。誰都知道恪遇雖是皇子，卻因癡傻備受冷落，沈辭卻偏偏說他“最金貴”，顯然是在打張大人的臉。

張大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剛想反駁，沈辭卻搶先一步開口，目光直指柯雷王子：“這位便是柯雷王子吧？”他上下打量著對方，語氣帶著幾分輕蔑，“聽說王子在草原上以勇武聞名，不知可曾學過我大周朝的禮儀？”

柯雷王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皺眉道：“本王子為何要學你們的禮儀？”

“因為在我大周朝的皇宮里，”沈辭的聲音冷得像冰，“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對皇子指手畫腳的?！彼锨耙徊剑埔曋吕?，“王子若想求娶三皇子，先問問我這個做舅舅的答不答應(yīng)！”

柯雷王子被他的氣勢震懾，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滿殿文武見狀，都暗暗心驚——誰都知道沈辭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卻沒想到他竟敢如此強硬地維護恪遇，甚至不惜得罪異國使團。

皇帝看著劍拔弩張的局面，咳嗽了一聲：“沈?qū)④娧灾亓?。張愛卿只是提議，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彼D了頓，看向柯雷王子，“王子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先坐下用酒吧。”

柯雷王子雖然心有不甘，但在沈辭的威懾下，也不敢再說什么，只能憤憤地坐下，目光卻依舊時不時地瞟向恪遇。

沈辭冷哼一聲，不再理會柯雷，轉(zhuǎn)身對恪遇柔聲道：“三皇子，時候不早了，臣送你回去休息吧?！?/p>

恪遇點了點頭，連忙起身。他知道，是沈辭救了他。若不是沈辭及時趕到，恐怕皇帝真的會下旨將他指給柯雷王子。

兩人離開紫宸殿時，夜風吹起恪遇肩上的玄色披風，龍涎香的氣息在夜色中彌漫開來。恪遇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宮殿，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張大人不會就此罷休，皇帝也未必真的放棄了這個念頭。

“別擔心，”沈辭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有我在，沒人能傷你。”

恪遇轉(zhuǎn)過頭，看見沈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他忽然明白，恪恃臨走前將他托付給沈辭，并非只是找個監(jiān)護人，更是布下了一枚關(guān)鍵的棋子。

“謝謝你，舅舅?！便∮鲚p聲說道。

沈辭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還客氣什么。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p>

恪遇點點頭，跟著沈辭走進夜色中。肩上的玄色披風仿佛帶著恪恃的溫度，讓他冰冷的心漸漸回暖。他知道，只要熬過這三個月，等恪恃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而此時的紫宸殿內(nèi)，皇帝看著沈辭和恪遇離去的方向，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對身旁的太監(jiān)低聲道：“去，查一查，沈辭今晚為何突然闖殿?！?/p>

太監(jiān)躬身領(lǐng)命，悄然退下。殿內(nèi)的歌舞重新響起，但每個人的心中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心事。徐州的風煙尚未傳來，京城的暗流卻已洶涌澎湃。恪遇的命運，以及大周朝的未來，都在這波譎云詭的夜色中，悄然發(fā)生著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