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是來得突然。前一秒還是晴空萬里，下一秒豆大的雨點就砸在了人行道上，濺起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程予安抱緊懷里的公文包，狼狽地沖進街角那家名為"墨香"的舊書店時，襯衫后背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發(fā)梢的水珠順著脖頸滑入衣領(lǐng)，帶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叮鈴——"門框上的銅鈴隨著他的闖入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歡迎光臨。"一個溫潤的女聲從書店深處傳來，語調(diào)不急不緩，像一杯溫度剛好的茶。
程予安甩了甩頭發(fā)上的水珠，這才看清書店的全貌。這是一家不大的店面，四壁都是深棕色的實木書架，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舊書?？諝庵衅≈垙?、油墨和木頭混合的陳舊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橡木長桌，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一些裝幀精美的二手書和幾盞黃銅臺燈。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擺著兩張看起來就很舒服的皮椅和一個小茶幾，旁邊立著一個老式的唱片機，正播放著舒緩的鋼琴曲。
"需要毛巾嗎？"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程予安這才注意到柜臺后面站著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簡單的米色亞麻襯衫和深棕色長裙，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耳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淺褐色，像是被陽光穿透的琥珀。
"謝、謝謝。"程予安有些局促地接過對方遞來的干凈毛巾，胡亂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fā)。毛巾柔軟蓬松，帶著陽光曬過的氣息和一絲淡淡的薰衣草香。
"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女子指了指窗外愈發(fā)猛烈的雨勢，"不如坐下來等一等？那邊有椅子，可以看書。"她指了指靠窗的那兩把皮椅。
程予安這才想起自己沖進來的目的——他今天下午本來要去見一個重要客戶，結(jié)果對方臨時取消了會面?；毓镜穆飞嫌钟錾线@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才慌不擇路地躲進了這家他每天路過卻從未進去過的舊書店。
"呃，好..."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那兩把皮椅。反正回公司也沒什么事，不如在這里等雨小一點。
皮椅比他想象的還要舒服，坐下去的那一刻，整個人都陷進了柔軟的皮革里，像是被一個溫柔的懷抱接納。茶幾上擺著一盞小巧的黃銅臺燈，燈光溫暖而不刺眼。窗外的雨聲和店內(nèi)的鋼琴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程予安長舒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周來的緊繃神經(jīng)。作為廣告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連續(xù)三個大項目同時推進，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坐一會兒了。
"想喝點什么嗎？"那個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女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他身邊，手里拿著一個托盤，"雨天特供，熱紅茶配姜糖，或者咖啡？"
程予安抬頭，這次他看清了女子胸前的名牌：店主 蘇棠。
"紅茶就好，謝謝。"他有些意外這家舊書店還提供飲品服務。
蘇棠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柜臺后面的一個小隔間。程予安的視線不自覺地追隨著她的背影。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書架間沉睡的精靈，長裙隨著步伐輕微擺動，像一片秋葉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漣漪。
不一會兒，蘇棠端著一個古樸的茶盤回來了。茶盤上放著一個白瓷茶壺和配套的杯子，旁邊還有一小碟琥珀色的姜糖。
"嘗嘗看，"她將茶盤放在茶幾上，"這是我自己配的紅茶，加了點肉桂和橙皮，適合雨天喝。"
茶香隨著蒸汽裊裊升起，帶著紅茶的醇厚和肉桂的溫暖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柑橘清香。程予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熱流瞬間從喉嚨滑入胃里，驅(qū)散了雨水帶來的寒意。茶的味道很特別，既有紅茶的濃郁，又有香料的溫暖，尾調(diào)還帶著一絲微妙的甜。
"好喝嗎？"蘇棠站在一旁，淺褐色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
"很好喝，"程予安由衷地贊嘆，"有種...被陽光曬過的感覺。"
蘇棠笑了，眼角浮現(xiàn)出細小的紋路，像是陽光在水面投下的光斑。"那就好。第一次來的客人，我都會請他們喝一杯茶。"她指了指四周的書架，"你可以隨便看看，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程予安點點頭，看著蘇棠輕盈地走回柜臺。她的手指撫過書架的邊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只貓的脊背。
窗外的雨依舊下個不停，敲打在玻璃上形成一種催眠的節(jié)奏。程予安放下茶杯，起身走向最近的一個書架。這里的書顯然都經(jīng)過精心整理，按類別和字母順序排列得整整齊齊。他隨手抽出一本《巴黎評論》的合集，翻了幾頁，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不少前主人的批注，字跡清秀工整，像是女性的筆跡。
"這里的書大部分都來自捐贈或者收購，"蘇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不知何時又走到了他身邊，"我喜歡保留原主人的痕跡，像是書與書之間傳遞的接力棒。"
程予安點點頭，突然注意到她手里拿著一本裝幀精美的舊書。"這是...？"
"啊，這個，"蘇棠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書，嘴角微微上揚，"《小王子》的初版復刻，剛收進來的。原主人是一位老教授，他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她小心地翻開書，遞給程予安。
扉頁上用鋼筆寫著："給永遠的孩子——愿你永遠記得仰望星空。 愛你的爺爺 2001年圣誕"
字跡已經(jīng)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辨。程予安不知為何，心頭微微一顫。他想起自己的祖父，也曾在他十歲生日時送過他一本《小王子》，只是那本書早已在多次搬家中遺失。
"很美的寄語，不是嗎？"蘇棠輕聲說，"這就是我喜歡舊書的原因。它們不僅僅是文字的載體，更是情感的容器。每一本被認真對待的舊書，都承載著某個人生命中的一段時光。"
程予安看著蘇棠說起書時閃閃發(fā)亮的眼睛，突然覺得這家小小的舊書店似乎藏著整個宇宙的星光。
"你是...一直經(jīng)營這家書店嗎？"他忍不住問道。
蘇棠搖搖頭，領(lǐng)著他走向書店深處的一個角落。那里有一面照片墻，貼滿了黑白和彩色的照片。"這是我父親的書店，開了三十多年了。我從小在這里長大，去年才正式接手。"她指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一個笑容溫和的中年男人站在書店門口，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孩，兩人手里都捧著一本書。
"你父親...？"
"他去年冬天離開了。"蘇棠的聲音很平靜，但程予安還是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落寞，"臨走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繼續(xù)經(jīng)營這家書店，讓'墨香'活下去。"
程予安不知該說什么，只能輕輕點頭。雨聲填補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你呢？"蘇棠轉(zhuǎn)向他，表情重新明亮起來，"看你的打扮，不像是會在這個時間逛書店的人。"
程予安低頭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西裝和濕漉漉的皮鞋，苦笑了一下："廣告公司的，本來要去見客戶，結(jié)果被放了鴿子，又遇上這場雨..."
"那真是幸運。"蘇棠眨了眨眼。
"幸運？"
"對書店來說是的。"她笑道，"平時這個點幾乎沒人來，今天難得有客人，還是被雨'趕'進來的，這不是幸運是什么？"
程予安也不禁笑了起來。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兩人誰都沒有提起這件事。
接下來的時間里，蘇棠帶著程予安參觀了書店的各個角落。每一排書架都有它的故事，每一本特別的舊書都有它的來歷。程予安發(fā)現(xiàn)自己前所未有地放松，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在圖書館里消磨一整個下午的悠閑時光。
"這是我們的'神秘角落'，"蘇棠指著最里面一個隱蔽的小書架，"放一些...不太尋常的書。"她的語氣突然變得神神秘秘的。
程予安好奇地湊近，發(fā)現(xiàn)書架上是一些關(guān)于占星、解夢、古老傳說的書籍，還有幾本手寫的筆記本。
"這些筆記是...？"
"一些顧客留下的。"蘇棠壓低聲音，"我們有個'漂流本'計劃，顧客可以在這里寫下自己的故事、秘密或者任何想說的話，然后放回書架，等待下一位有緣人閱讀和續(xù)寫。"她取下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遞給程予安，"要看看嗎？"
程予安翻開筆記本，里面是各式各樣的筆跡，有的工整，有的潦草，記錄著陌生人的喜怒哀樂、夢想與遺憾。有一頁寫著："今天是我化療的最后一天，醫(yī)生說結(jié)果很好。走出醫(yī)院時，我看到了一只藍色的蝴蝶，它跟著我飛了很遠。我想，這一定是媽媽給我的信號。我要好好活下去。"落款是三年前的日期。
再往后翻，另一頁寫著："我決定明天向她求婚，就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咖啡館。希望她會喜歡我選的戒指。如果成功了，我會回來在這里寫下好消息。"后面果然有追加的筆跡："她說'我愿意'！我們下個月結(jié)婚！"
程予安一頁頁翻著，仿佛在窺見無數(shù)陌生人生命中最珍貴的片段。他突然意識到，這家書店不僅僅在販賣舊書，更是在收集和傳遞人間最真摯的情感。
"想寫點什么嗎？"蘇棠遞給他一支鋼筆，筆身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程予安猶豫了一下，接過筆，在空白頁上寫下："今天被一場大雨困在一家舊書店，遇到了一個眼睛像琥珀的女孩。她說這是幸運。我想她是對的。"他停筆，想了想，又補充道："希望明天還能再來。"
合上筆記本，程予安發(fā)現(xiàn)蘇棠正看著他，淺褐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寫了什么？"她問。
"一個秘密。"程予安將筆記本放回書架，嘴角微微上揚，"留給下一位有緣人看。"
蘇棠笑了，沒有追問。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夕陽穿透云層，將書店染成了金色。
"雨停了。"蘇棠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雨后清新的空氣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涌了進來。
程予安看了看手表，驚訝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他本該感到焦急，卻莫名地有些不舍。"我該走了，"他說，"謝謝你的茶和...這次奇妙的書店之旅。"
蘇棠點點頭，送他到門口。"如果你喜歡，隨時歡迎再來。"她的聲音輕柔，"書店每天早上十點開門，周三休息。"
程予安站在門口，夕陽的余暉為蘇棠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從古典油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他突然做了一個自己都沒想到的決定："那本《小王子》，可以留給我嗎？我想買下它。"
蘇棠的眼睛亮了起來："當然可以。要包裝起來嗎？"
"不用，我現(xiàn)在就想帶走它。"
蘇棠轉(zhuǎn)身回到書店深處，取出那本《小王子》的復刻版，小心地放進一個牛皮紙袋。"這是你的書，"她將紙袋遞給程予安，"希望它能帶給你和老教授一樣的快樂。"
程予安接過書，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蘇棠的手，那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電流。"多少錢？"他問道。
蘇棠搖搖頭："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又是被雨'趕'進來的幸運兒，這杯茶和這本書，就當是'墨香'的見面禮吧。"
"這怎么行..."
"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帶一本你想分享的書作為交換。"蘇棠眨了眨眼，"這是書店的規(guī)矩——以書易書，以故事?lián)Q故事。"
程予安看著她狡黠的笑容，突然明白了這家書店為何能在電子閱讀盛行的時代存活下來。它販賣的不是紙漿和油墨，而是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聯(lián)系和溫暖。
"好，"他鄭重地點頭，"我會帶一本特別的書來。"
走出書店，夕陽將濕漉漉的人行道染成了橘紅色。程予安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氣，懷里的《小王子》沉甸甸的，不只是一本書的重量，更像是一份承諾的份量。
他回頭看了一眼。書店的櫥窗里，蘇棠正在整理書架，暖黃的燈光將她的剪影投在玻璃上，像一幅靜謐的剪影畫。程予安突然很期待明天的到來，不是因為他要回公司處理堆積如山的郵件，而是因為他有了一個全新的理由——他要選一本特別的書，帶回那家有著琥珀色眼睛女孩的舊書店，繼續(xù)這場始于雨天的、書頁間的溫暖邂逅。
而此刻，在"墨香"書店的柜臺抽屜里，靜靜地躺著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翻開最新的一頁，上面寫著："今天被一場大雨困在一家舊書店，遇到了一個眼睛像琥珀的女孩。她說這是幸運。我想她是對的。希望明天還能再來。"字跡工整有力，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寫下的告白。
窗外，暮色漸沉，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雨后的空氣里，似乎有什么新的東西正在悄然萌芽，如同舊書頁間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枚干花書簽，雖然靜默無聲，卻依然保留著綻放時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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