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心灰意冷，指尖凍得快要失去知覺時，那扇沉重的后門竟悄無聲息地拉開了一道縫隙！

青梧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往前一步，幾乎要脫口喚出那個名字。

然而，門內(nèi)走出的身影，卻并非她朝思暮想的清瘦書生。

那是一個穿著華貴貂裘的女子，身量高挑，云鬢堆疊，插著赤金步搖，流蘇在寒風(fēng)中輕輕搖曳，映著雪光，晃得人眼暈。女子面容嬌艷，眉眼間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和慵懶。她正側(cè)著臉，對著門內(nèi)之人嬌笑，聲音如同裹了蜜糖的銀鈴：

“林相好大的膽子，竟敢在相府后門與本郡主私會？”

青梧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剎那，驟然凍結(jié)！她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停滯了。

門內(nèi)，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伸了出來，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熟稔的親昵，輕輕環(huán)上了那郡主的腰肢。那雙手，青梧認(rèn)得。曾在江南為她執(zhí)筆研墨，曾在燈下為她拂去發(fā)間落花，也曾珍而重之地遞給她那支素銀簪。

接著，林硯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內(nèi)。他穿著玄色暗云紋的錦袍，玉帶束腰，身姿比三年前挺拔了許多，眉宇間沉淀著久居高位的威嚴(yán)和沉穩(wěn)，早無半分當(dāng)年的清寒之氣。他微微低頭，看著懷中的郡主，唇角勾起一抹青梧從未見過的、帶著狎昵的弧度，聲音低沉，清晰地穿透冰冷的空氣：

“若非她沈家財可通神，助我打通關(guān)節(jié)，鋪平青云路，我豈會與那滿身銅臭的商賈之女虛與委蛇三年？”那話語里的涼薄和輕蔑，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jìn)青梧的耳膜，刺進(jìn)她早已冰涼的心底。

郡主聞言，笑得更歡，纖纖玉指點了點林硯的胸口，嗔道：“喲，原來我們林相還是個忍辱負(fù)重的？那你如今打算如何打發(fā)那位‘財神爺’??？”

林硯臉上的笑意斂去幾分，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漠然，如同在看一件令人厭煩的、亟待處理的物件。

“不識抬舉，便是一封休書?！彼曇羝降?，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下，“商賈之女，能得本相三年名分，已是她祖上積德。”

“不識抬舉……休書……祖上積德……”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青梧的心口，發(fā)出嗤嗤的聲響，騰起焦糊的煙霧。她懷里的紫檀木匣子變得千斤重，壓得她幾乎直不起腰。那里面沉甸甸的，不是沈家的半副身家，是她父親枯槁的手遞出的最后希望，是她沈青梧三年相思熬成灰燼后僅存的、可笑的執(zhí)念！

巨大的轟鳴聲在耳邊炸響，又瞬間歸于一片死寂的空白。眼前華麗的貂裘、搖曳的步搖、男人冰冷漠然的臉……全都扭曲、旋轉(zhuǎn)，化作模糊的光斑。冷風(fēng)灌進(jìn)喉嚨，帶著鐵銹般的腥甜。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牽線木偶。貂裘的厚重下擺掃過冰冷的地面，沾上骯臟的雪泥。她沒有再看那扇門一眼，沒有再看那對依偎的身影一眼，抱著那個沉重的匣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jìn)了汴京城冬日凜冽的寒風(fēng)里。方向，是城西最喧鬧、最魚龍混雜的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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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寶閣”的招牌在寒風(fēng)中顯得灰撲撲的，鎏金早已剝落大半。當(dāng)鋪高高的柜臺后面，掌柜撥弄著油膩的算盤珠子，眼皮半耷拉著，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空氣里混雜著霉味、塵土味和一種陳年舊物的腐朽氣息。

沉重的木門被猛地推開，帶進(jìn)一股刺骨的寒氣。

掌柜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只見一個裹著昂貴貂裘的女子踉蹌著撲到柜臺前。她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卻抿得死緊，一雙眼睛空洞得嚇人，里面像是燃盡了所有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紫檀木匣子。

掌柜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精光，臉上堆起職業(yè)化的笑容：“這位夫人，您要當(dāng)……”

話未說完，女子卻看也沒看那匣子一眼。她顫抖著抬起一只手，那只手白皙纖細(xì)，此刻卻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青。她摸索著，從自己發(fā)髻間，極其緩慢地，拔下了一支簪子。

一支樣式極其普通的素銀簪。簪頭鏨刻著幾道簡單的流云紋，在當(dāng)鋪昏暗的光線下，黯淡無光，毫不起眼。

掌柜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變成毫不掩飾的失望和輕蔑。他撇撇嘴，接過那支簪子，兩根指頭拈著，掂量了一下，又對著光隨意瞥了一眼，嗤笑一聲：“夫人，您莫不是消遣小的？就這么個破銀簪子，還是素面的，連點像樣的工都沒有，熔了也值不了幾個銅板……”

“當(dāng)?shù)簟！鄙蚯辔啻驍嗨曇羯硢「蓾?，像是粗糲的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冰冷。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掌柜，那空洞的眼底，驟然翻涌起一片令人心悸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掌柜被她看得心頭莫名一寒，到嘴邊的刻薄話咽了回去。他皺皺眉，又掂量了一下那輕飄飄的簪子，隨手拉開抽屜，嘩啦啦數(shù)出幾十個銅錢，不耐煩地丟在柜臺上。

“喏，五十文，頂天了！”

黃澄澄的銅錢散落在油膩發(fā)黑的柜臺上，發(fā)出刺耳的脆響。

沈青梧的目光在那堆銅錢上停留了一瞬。五十文。曾是她沈大小姐一頓茶點都不夠的數(shù)目。曾是她眼前這個寒門書生省下半月口糧的心意。如今，是她三年癡心、千里尋夫、連同父親半副身家希冀一同埋葬的……價碼。

她伸出手，沒有去碰那些銅錢。冰冷的手指，只抓起了那支剛剛被掌柜丟下的、不值一文的素銀簪。指尖用力到發(fā)白，幾乎要將那單薄的銀簪折斷。

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抱著那個沉重的紫檀木匣，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萬寶閣”那扇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木門，再一次扎進(jìn)了汴京城冰冷刺骨的寒風(fēng)之中。將身后掌柜錯愕的目光和那堆散落的銅錢，徹底拋在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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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北風(fēng)卷著雪粒子，抽打著相府高聳的飛檐，發(fā)出凄厲的嗚咽。白日里森嚴(yán)的府邸，此刻更深露重，更顯死寂。

突然，一點猩紅的火苗，毫無征兆地從相府最深幽、最靠近后花園的一處偏僻庫房角落竄起！那火苗在干燥的木質(zhì)窗欞和堆積的舊物上貪婪地舔舐，借著凜冽的北風(fēng)，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兇獸掙脫了束縛，轟然爆裂開來！

“走水啦——?。?！”

凄厲的呼喊如同鬼魅的尖叫，瞬間撕裂了相府死寂的夜空！濃煙滾滾，直沖天際，將沉沉的夜幕染成一片詭異的暗紅?；鹕喁偪竦赝淌芍戎?、門窗、雕梁畫棟，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如同地獄的喪鐘。無數(shù)人影在火光中驚慌失措地奔逃、哭喊、提桶潑水，杯水車薪，徒勞無功。整個相府陷入一片煉獄般的混亂與絕望。

混亂的中心，林硯只披著一件單薄的中衣，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臉色鐵青地被護(hù)衛(wèi)死命拖拽著，踉蹌退向后花園相對空曠的湖邊。他俊美的臉龐因驚怒而扭曲，死死盯著那沖天烈焰，那火光照亮了他眼底翻騰的驚濤駭浪——是誰？！誰敢在相府縱火？！

就在這混亂的頂點，在那片吞噬一切的、最熾烈的火光之中，一道纖細(xì)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竟逆著奔逃的人流，朝著火海最深處決絕地沖去！

那身影快得驚人，裹挾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慘烈氣息，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庵?，瞬間被翻卷的火舌吞沒！

“青梧——?。?！”

一聲撕心裂肺的、混雜著極致驚駭與某種不敢置信的嘶吼，猛地從林硯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那聲音凄厲得不似人聲，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人群的哭喊。他目眥欲裂，下意識地就要掙脫護(hù)衛(wèi)往前沖，卻被死死攔住。

就在他心神劇震、肝膽俱裂的剎那——

“咻！”

一道裹挾著火星的、帶著尖銳破空聲的黑色物體，如同來自地獄的投槍，猛地從烈焰翻騰的庫房深處被狠狠擲出！

它精準(zhǔn)無比地，帶著千鈞的力道和焚盡一切的灼熱，重重砸落在林硯腳邊不足三尺的冰冷地面上！

火星四濺！

林硯被那巨大的沖擊力和灼熱逼得倒退一步，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驚魂未定地低頭看去——

那并非什么兇器，而是一卷被火燎焦了邊緣的素白絹布！

絹布被一根斷裂的、燒得漆黑的簪子死死釘在地上！那簪子……那簪頭的流云紋路，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扭曲變形，卻依舊刺眼地熟悉！

林硯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一股滅頂?shù)暮馑查g從腳底竄上頭頂，凍結(jié)了四肢百??！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渾身劇震，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猛地蹲下身，不顧那絹布上沾染的滾燙灰燼和灼人熱氣，顫抖著伸出手，一把拔掉那根猙獰的簪子！手指被燙得生疼也渾然不覺。他近乎瘋狂地、粗暴地展開了那卷被火焰舔舐過的素絹——

絹布中央，并非墨跡。

是血！

濃稠、暗紅、帶著生命最后余溫的鮮血，淋漓地書寫著幾行觸目驚心的大字！那字跡狂亂、決絕，每一筆都仿佛用盡了畢生氣力，帶著焚心蝕骨的恨意與冰冷的解脫：

**“簪已當(dāng)，情已斷。**

**今以血代墨，退爾婚書，此生永訣！”**

落款處，沒有名字。只有一片被火焰燎過、邊緣焦黑的衣角，依稀能辨出是上好的江南云錦紋路，如今只余一片慘烈的狼藉。

“轟隆——！”

身后，燃燒的梁柱在烈焰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巨響，轟然倒塌！巨大的火浪夾雜著滾燙的木屑和濃煙，咆哮著撲向湖邊！

林硯卻恍若未聞。

他死死攥著那卷浸透了鮮血的素絹，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珠，與絹布上的血字融為一體。簪子冰冷的斷口深深刺入掌心，尖銳的疼痛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被徹底撕裂、焚燒殆盡的空洞。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那片吞噬了一切、依舊在瘋狂咆哮的沖天烈焰?；鸸庥吃谒钒椎哪樕?，跳躍著，扭曲著，將他眼底最后一絲殘存的光亮徹底吞噬，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的黑暗。

火光深處，只有烈焰奔騰的咆哮，再無半點聲息。

他手中的血書，被湖邊的冷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招魂的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