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宋府,十年無紅。
今日卻懸燈結(jié)彩,一色朱絹自大門蜿蜒至后堂,映得積雪如霞。
老管家宋安拄杖,一遍遍吩咐:“角燈再高一寸——對,要照見姑娘的喜轎?!?/p>
仆婦們抬箱過院,箱上貼著“沈”字封條,卻無人敢提那個名字。
——沈清顏,宋洛生母,卒于北疆無碑之丘,已歷十載。
如今府中只余一位白發(fā)父親,親手為幼女備嫁。
夜漏三下,宋懷瑾仍在祠堂。
案上供著一排靈位:
正中“先室沈氏清顏”,左下“宋氏洛娘生母”。
白燭淚盡,火光在他鬢邊跳動。
他展開一只小小錦囊,倒出兩枚狼牙——
一枚舊,裂痕里嵌著十年風(fēng)沙;
一枚新,牙根刻著“阿顏”二字。
他將新牙系在女兒腕上,舊牙則掛回自己頸側(cè),低語:
“你娘說過,狼牙護命。今日我把她的那一份,一并給你?!?/p>
妝樓燈火通明,銅鏡里映出宋洛杏眼桃腮。
她攥緊象牙梳,指節(jié)發(fā)白:“爹爹,娘……會不會怨我嫁得太遠(yuǎn)?”
宋懷瑾替她扶正鳳冠,聲音低而穩(wěn):
“你娘臨終前最后一句話,是‘別讓阿洛像我,困在風(fēng)雪里’?!?/p>
他伸手,自妝奩最底層取出一幅卷軸——
展開,是沈清顏親筆小像:
素衣烏發(fā),腕懸佛珠,背后一株老梅開得正好。
像角題字:
“愿我女,歲歲平安,莫失春衫?!?/p>
宋洛淚如雨下,卻笑著將畫軸貼身收好:“我?guī)镆黄鹕匣ㄞI?!?/p>
五更鼓罷,天未破曉。
宋府大門洞開,十二對朱燈照出一條雪路。
宋懷瑾素日執(zhí)刀的手,此刻牽起女兒,一步步踏過積雪。
喜轎前,他俯身為宋洛系好最后一粒金紐,低聲道:
“江南路遙,若謝家有人敢讓你掉一滴淚,寫信回來——”
他拍了拍腰間佩刀,刀環(huán)輕響,“爹帶狼煙臺的風(fēng)去接你。”
宋洛含淚點頭,終是拜別。
鼓樂乍起,爆竹碎紅,像一場遲到的春雪。
花轎轉(zhuǎn)過朱雀大街,宋懷瑾仍立在府門外。
雪落滿肩,他抬手,觸到頸側(cè)狼牙——冰冷,卻不再鋒利。
身后老管家輕聲提醒:“老爺,回吧,風(fēng)口冷?!?/p>
他搖頭,目光追隨著遠(yuǎn)去的喜轎,直至朱紅消失在晨霧里。
無人看見,他掌心攤開,是一封昨夜寫好的信:
“阿顏,阿洛今日出嫁。
我未哭,只在你靈前添了一盞桃花酒。
你說江南春早,狼牙護不住花,我便把花送到江南。
待我白發(fā)盡時,再去無碑丘陪你——
屆時,你可愿為我折一枝江南的柳?”
三月后,江南謝府。
宋洛倚樓,看細(xì)雨打芭蕉。
案頭一封北函,字跡蒼勁:
“北疆雪盡,狼牙花開。
父安好,勿念。
——懷瑾”
信末附一片壓干的狼牙花瓣,脈絡(luò)里仍帶著北疆的風(fēng)沙。
宋洛以紅線將其綴于發(fā)間,隔窗輕喚:
“夫君,今日花朝,可否陪我釀一壺桃花酒?”
窗外,謝無咎撐傘而來,笑應(yīng):“好。”
風(fēng)自北來,掠過江南千萬枝桃花。
枝頭花瓣簌簌而落,像一場無聲的祝?!?/p>
從遙遠(yuǎn)的狼煙臺,到江南的細(xì)雨樓。
從此,風(fēng)雪有盡,花月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