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三十四年,清明未雨。
江南謝府后園里,一架紫藤垂落如瀑,絲絲縷縷隨風(fēng)輕擺。
宋洛穿一身月白衫裙,臂彎里托著剛滿周歲的小女兒念雪。
謝無咎站在一旁,手持青竹傘,傘面微斜,替母女二人擋去片片飄落的紫藤花。
“去北疆的車馬已經(jīng)備好?!敝x無咎低聲說道,語氣沉穩(wěn),“再遲些,雪就要封山了?!?/p>
宋洛點(diǎn)點(diǎn)頭,抬手替女兒正了正鬢邊的小絨花——那是一朵用北疆狼牙草編成的白絨球,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朵雪花,摸上去卻柔軟無比。
——
半月后,無碑丘。
風(fēng)卷起荒草,天低云暗。兩座土丘并排而臥,無碑無銘,僅各插了一枝已經(jīng)枯干的老梅枝。
丘前卻潔凈得沒有一片雜葉,仿佛有人日日打掃,用心呵護(hù)。
宋洛把念雪輕輕放在地上。小丫頭剛學(xué)會(huì)走路,踉蹌著邁開兩步,撲到土丘前,嫩白的小手抓住梅枝,“咯咯”笑出聲來,清脆如鈴。
謝無咎解下背后的竹籃,從中捧出一只小小的銅爐、兩盞青釉酒盅、還有一束帶著江南春意的早桃。
宋洛先跪在左丘前——那里埋葬著沈清顏。
她取出帕子,仔細(xì)拭去梅枝上的風(fēng)砂,聲音輕柔低緩:“娘,阿洛帶夫君、帶念雪來看您了。”
她說著,握住女兒的小手,在梅枝上輕輕碰了碰,“叫外祖母?!?/p>
念雪含糊地學(xué)舌:“外……母……”
尾音軟糯得不像話,連風(fēng)都在這一刻停住了腳步。
謝無咎隨后跪下,雙手捧起酒盅:“岳母在上,小婿謝無咎。阿洛這些年在江南種桃,今春已開三十六樹,皆與念雪同高。”
他將酒緩緩灑入銅爐,火焰“噗”地竄起,映得宋洛眼眶通紅。
起身,再跪右丘——那里埋葬著宋懷瑾。
宋洛將另一盞酒遞給夫君,自己抱起念雪,讓她坐在膝上。
“爹,”她輕聲道,嗓音微微發(fā)顫,“您走的時(shí)候,念雪還在我腹中。如今她愛笑、愛鬧,會(huì)喊‘外祖母’,卻不會(huì)喊‘外祖父’?!?/p>
她頓了頓,仍掛著笑:“我教她騎馬,她偏要學(xué)笛;我教她吹《折楊柳》,她只會(huì)亂吹氣——像您當(dāng)年吹得那樣難聽?!?/p>
謝無咎聽到這里,忍不住勾起嘴角,卻紅了眼眶,接口道:“岳父放心,小婿已命人鑄笛,用的是您舊營帳前的老梅枝,音色很暖?!?/p>
他灑酒入爐,火苗再次騰起,映照出土丘前新冒的一星綠芽——那是去年春天,宋洛親手撒下的江南桃核,如今已破土而出。
念雪忽然伸出小手,抓住娘親鬢邊的白絨球,直接塞進(jìn)嘴里。
宋洛忙伸手去奪,念雪卻“咿呀”一聲,把絨球按在左丘的梅枝上。
雪色絨球與枯枝相映,宛如一簇未曾融化的雪。
宋洛愣住,淚水終于滾落:“娘,您看——念雪替您戴花了?!?/p>
——
日影西斜。
謝無咎將念雪高高抱起,讓她去夠天邊的第一顆星。
宋洛蹲下身,將兩丘前的余燼攏作一堆,添把土,壓成小小的圓包。
“爹,娘,”她輕聲合掌,語氣溫柔,“我們走了。明年清明,還來?!?/p>
風(fēng)起,吹動(dòng)念雪腕上的紅線——那紅線穿過一枚熔成心形的狼牙石,是十年前灰燼中留下的遺物。
紅線在風(fēng)里輕顫了一下,仿佛有人從遠(yuǎn)處輕輕回應(yīng)了一聲:
“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