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頁是嶄新的,散發(fā)出油墨特有的、略帶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
陽光在沈硯垂落的睫毛上跳躍,在那瓷白細(xì)膩的肌膚表面鍍了層淺金色薄釉,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剛從文藝復(fù)興畫框里走出的少年圣徒,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沉靜光芒。
一只灰白相間的貍花貓,如同這片綠意王國里無主的微縮獵豹,正沿著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邊緣謹(jǐn)慎潛行。
它肚皮干癟,眼神里混雜著與人類長期對峙遺留的警覺和饑餓催生的兇悍。
最終,饑餓戰(zhàn)勝了警惕。
它小心翼翼地停在距離沈硯幾米外的石子小徑上,不再靠近,只是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充滿威脅又不無哀怨的“呼?!甭?,尾巴不安地在地上掃過。
沈硯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擱下書,指尖在隨身背的雙肩帆布包里摸索了片刻,窸窣作響后,竟奇跡般地掏出一小包真空袋裝的、看起來像是貓糧的東西。
【系統(tǒng)007(內(nèi)心哀嚎):……宿主!你這行為偏離金絲雀人設(shè)十萬八千里了喂!誰家金絲雀會隨身攜帶喂野貓的糧???!說好的專心舔金主呢?!任務(wù)積分危險警告……嗶——】
沈硯像是沒聽見腦子里那個氣急敗壞的機械音。
他的動作帶著種天生的松弛感,沒有夸張的引誘姿態(tài),甚至沒有立刻看向那只貓。
他隨意地從袋子里抓了一小撮,像是隨手清理指尖沾染的碎屑般,朝著自己腳邊、離貓尚有相當(dāng)距離的草叢稀疏散落幾粒。
金色的顆粒濺落在翠綠的草葉和深棕色的土壤上,散發(fā)出淡淡的肉食工業(yè)制品氣味。
貍花貓全身的毛瞬間炸開,像個被突然觸發(fā)的毛茸茸刺球,喉間的呼嚕聲陡然拔高一個調(diào)門,飽含警告。
但它的身體卻并未后撤,圓瞳牢牢鎖定在那些散發(fā)著死亡誘惑的金色顆粒上,焦灼與本能激烈交鋒。
饑餓是最終的暴君。
片刻后,它緊繃的身體微微松弛,四肢卻依舊肌肉賁張,以一種極其緩慢、如同慢鏡頭回放般的速度,朝著食物的方向匍匐移動。
沈硯收回了手,不再有更多動作。
他重新拿起書,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閱讀中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小插曲。
他的目光落回書頁冰冷的印刷字體上,側(cè)臉沐浴在柔和的陽光里,輪廓清晰,皮膚薄透得幾乎能看見淡青的血管。
日光描摹著他挺直的鼻梁,最終在那兩片淺粉色的唇瓣上點染出溫暖的光澤。
他安靜地看著書,陽光把他垂下的發(fā)絲染成半透明的蜜糖色。
那只野貓埋首在他散落的幾粒貓糧旁,小口小口地、飛快地啃食,身體依舊緊繃如弓弦,只是尾巴無意識地翹起了一個微弱的弧度。
這極其平常的一幕,被綠籬巧妙掩映后,構(gòu)成了一幅荒誕又意外和諧的畫面——
如精美彩繪琉璃的少年,與茹毛飲血的流浪野貓,共享一片被春日眷顧的草地,中間隔著疏離卻又無言的、食物構(gòu)筑的微妙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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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霍宅三樓落地窗前。
厚重的天鵝絨窗簾被撥開一道不引人注目的縫隙。
霍凜隱沒在窗欞投下的陰影中,像一頭悄然蟄伏在洞穴口觀察外界的猛獸。
他的存在感被窗紗的濃墨重彩完美吞噬,唯有那雙眼睛,鷹隼般穿透午后慵懶的光線,精準(zhǔn)無比地鎖定了庭院長椅上那道纖細(xì)的身影。
他在此駐足已經(jīng)有一會兒。
車剛從地下入口蜿蜒駛?cè)耄闫骋娔鞘煜さ纳碛叭缤伙L(fēng)無意掃落的梧桐葉,晃悠著隱入社區(qū)小花園的綠意之間。
沒有指令,沒有召喚。
這是第一次,他的“金絲雀”擅自擴大了他的活動邊界。
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權(quán)被觸動的冷冽感掠過眉梢。
他本欲即刻終止這份擅自越界的“自由”。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沒有立刻降下車窗召喚。
司機知趣地關(guān)閉了引擎,金屬巨獸在橡樹的濃蔭下無聲蟄伏。
于是,霍凜看到了他永遠(yuǎn)無法料想的一幕。
他看到那少年隨意坐在廉價粗糙的公共長椅上,一本精裝畫冊橫陳膝頭,日光在他周身溫柔流轉(zhuǎn),幾乎要將他那身極其普通的純白棉質(zhì)T恤暈染成圣潔的光暈。
他看到少年隨手從包里掏出東西。
那是什么?
貓糧?
他甚至提前準(zhǔn)備了貓糧?!
散在地上,動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袂沾染的塵埃。
他看到那只巷戰(zhàn)野貓般兇狠警惕的生物,如何在那少年奇異的、毫無侵略性的姿態(tài)下,一點點松懈了那身炸開的荊棘皮毛,終于放下滿身尖刺,將柔軟肚皮下的致命脆弱短暫藏起,低頭去啃食那點微不足道的施舍。
他更看到了那少年垂眸看書時的側(cè)影——
沉靜如潭,專注安然,睫毛垂落時投下的扇形陰影溫柔無害,每一根線條都被陽光涂抹得純凈耀眼。
沒有矯揉造作的憐愛姿態(tài),沒有虛偽夸張的欣喜叫嚷。
只有一片自然而然鋪陳開來的……平靜溫暖。
像一捧初融雪水匯成的溪流,無聲流淌過貧瘠干裂的礫石灘,所過之處,草木便自顧自地,悄然舒展。
這不是“沈硯”。
霍凜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胸腔里某個早已凍結(jié)的角落,正悄然響起冰層皸裂的細(xì)密聲響。
那個他以為足夠了解的、被包養(yǎng)的金絲雀畫像——
虛榮、懦弱、永遠(yuǎn)涂抹著一層渴望攀附的膠質(zhì)粘稠欲望——
正如同劣質(zhì)墻壁上的廉價油漆,在陽光曝曬下大片大片地剝落、龜裂、碎成齏粉。
這陽光下如同新綠芽頂穿凍土的畫面是新鮮的、陌生的,帶著令他極為不適的生命力。
一種無法預(yù)料軌跡的陌生。
霍凜的目光,如同磁石被無形力量牽引著,一遍遍描摹著少年的輪廓,最終定格在他唇邊那一抹未被注視時、自然流露的微渺弧度上。
那笑容淺淡到幾乎不存在,只是陽光在此處打轉(zhuǎn)時激起的光暈錯覺。
但就是這樣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像一根淬毒的柔韌蠶絲,無聲無息地纏上了霍凜被鋼鐵鑄就的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