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王海在電梯里聞到一股陌生的氣味。
不是保潔阿姨慣用的廉價檸檬香精,也不是哪家早餐的油膩包子味。
那味道很淡,像某種嶄新的塑料被陽光曬久了,又混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銹的腥氣。
電梯光潔如鏡的金屬內(nèi)壁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還有對門剛搬來那個小伙子清爽的笑臉。
小伙子穿著筆挺的西裝,手里拎著印有“瑞康生物”logo的公文包,朝他點了點頭:“王哥,早啊。”
“早?!蓖鹾:貞?yīng)了一聲,鼻腔里那股怪味揮之不去。他下意識地側(cè)了側(cè)身,想避開那味道的源頭。電梯平穩(wěn)下行,數(shù)字無聲跳動。
王海在城南那家開了二十多年的“老張面館”坐下。
油膩膩的塑料桌面上殘留著沒擦干凈的醬油漬。他習慣性地點了碗素面,加個鹵蛋。面湯上浮著幾點油星和蔥花。
“聽說了嗎?西頭那片老廠區(qū),”老張一邊下面,一邊用下巴朝西邊努了努,聲音壓得有點低,“讓那個什么‘瑞康生物’給盤下來了。”
旁邊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嘬著牙花子接話:“動靜不小哇,圍擋都立起來了,老高的,里面挖得山響。說是搞什么高科技研發(fā)……嘖,那地方,以前可是染整廠,埋汰得很?!?/p>
“埋汰怕啥?”老張麻利地把面條撈進碗里,澆上湯,“人家大公司,有的是錢拾掇。聽說給的補償款,也就那樣……”他搖搖頭,沒往下說,把面碗重重放到王海面前,湯汁濺出來幾滴。
王海默默拿起筷子。面條的熱氣蒸騰上來,他低頭攪動著碗里的東西。湯色渾濁,飄著幾點可疑的暗色油花。
他沒什么胃口,那電梯里的塑料鐵銹味,似乎又飄進了面湯的熱氣里。他撥開面條,發(fā)現(xiàn)碗底沉著一點灰黑色的、極細小的渣子,像是某種東西燒過后的殘余。
他盯著那點渣子看了幾秒,用筷子尖撥弄了一下,最終沒說什么,囫圇把鹵蛋塞進了嘴里。
傍晚下班,王海拖著步子走回小區(qū)。夕陽把天空染成一片病懨懨的橘紅。
路過小區(qū)中心那片不大的綠地,幾個孩子正在嶄新的塑膠跑道上追逐嬉鬧,尖叫聲刺耳。跑道紅得過分鮮艷,在夕陽下泛著一種不真實的油亮光澤。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甜膩的塑膠味,像劣質(zhì)橡皮糖被烤化了。
王海皺著眉,想繞開走。一個皮球滾到他腳邊。他彎腰撿起,遞給追過來的小男孩。小男孩滿頭大汗,臉蛋紅撲撲的,接過球,沖他咧嘴一笑:“謝謝叔叔!”轉(zhuǎn)身又跑開了,小腳丫踩在鮮紅的塑膠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
王海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綠地邊緣新栽的一排小樹苗。樹坑周圍翻出的泥土顏色很深,幾乎是黑褐色,與旁邊原有的淺黃色土壤涇渭分明。
他記得物業(yè)通知說這是為了“提升社區(qū)品質(zhì)”新?lián)Q的營養(yǎng)土。一陣風吹過,帶來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塑膠甜膩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土腥氣的味道。
他胃里一陣翻攪,早上那碗素面的滋味又泛了上來。他加快腳步,只想快點回家。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有一陣了。王海摸黑走到自家門口,掏出鑰匙。借著對門門縫里透出的一線光,他看到自己那扇貼滿了小廣告的舊防盜門上,似乎多了一道新鮮的劃痕。
一道很細、很直的刮痕,從門把手上方一直劃到接近貓眼的位置,像是被什么尖銳的金屬工具不小心蹭過。他伸出手指,在那道刮痕上輕輕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點極細微的、銀灰色的金屬粉末。
他皺了皺眉。對門那小伙子的門緊閉著,里面隱約傳出電視新聞的聲音,字正腔圓地播報著:“……瑞康生物宣布其新型環(huán)保材料研發(fā)取得突破性進展,市場前景廣闊……”
王海打開門,一股熟悉的、屬于自己小家的、混合著陳舊家具和飯菜余溫的氣息涌了出來,將他包裹。他反手關(guān)上門,把樓道里的黑暗和那道新鮮的刮痕,連同新聞播報聲,一起關(guān)在了外面。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王海被一陣尖銳的警笛聲驚醒。聲音由遠及近,極其刺耳,仿佛就在樓底下嘶鳴。他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窗外紅藍光芒瘋狂地閃爍著,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在臥室墻壁上投下混亂跳動的光影。
他披上衣服,走到窗邊,小心地撥開窗簾一角往下看。樓下停著幾輛警車,頂燈旋轉(zhuǎn)著,把樓前空地照得一片慘白晃眼。
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圍在小區(qū)綠地邊上,就是新鋪了塑膠跑道的那塊地方。他們似乎在挖掘什么,動作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張感。鐵鍬鏟進泥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影站在旁邊,手里提著個銀色的箱子。警車頂燈閃爍的光掠過他的鏡片,反射出冰冷的光點。王海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白大褂在夜風中微微擺動。
“怎么回事?”身后傳來妻子迷迷糊糊、帶著驚恐的聲音。
“不知道。”王海低聲說,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樓下。他看到警察從翻開的黑褐色泥土里,似乎抬起了什么東西。長長的,裹在深色的袋子里。幾個人一起用力,把它抬上了一輛沒有標識的面包車。車門“哐當”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視線。
警笛聲再次響起,比來時更急促。幾輛車迅速駛離,紅藍光芒很快消失在小區(qū)門口。樓下重新陷入黑暗,仿佛剛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只有綠地邊上被翻開的泥土,像一塊突兀的、深色的傷疤,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夜風卷起一點塵土,打著旋兒。
王海慢慢放下窗簾。臥室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黑暗中,他仿佛又聞到了那股味道——電梯里嶄新的塑料味,面湯里可疑的油花味,塑膠跑道上甜膩的橡膠味,還有……那黑褐色泥土深處翻出來的、冰冷的土腥氣。它們無聲地混合在一起,纏繞上來,鉆進鼻腔,沉甸甸地墜在胃里。
他摸黑走到客廳,給自己倒了杯冷水。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股莫名的不安和寒意。
他走到門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防盜門冰冷的表面。指尖在黑暗中摸索著,觸到了那道新鮮的、筆直的刮痕。冰涼的金屬粉末感,細微卻清晰地停留在指腹。
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遠處無聲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