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訓練館單調(diào)的擊球聲和大學校園新鮮而忙碌的節(jié)奏中悄然滑過。一周的時間,足夠讓余妍初步適應了大學生活。京北師范的校園很大,綠樹成蔭,圖書館窗明幾凈,課堂上教授博學風趣,宿舍里的室友們也漸漸熟絡起來。雖然偶爾還是會想念家鄉(xiāng)和父母,但年輕的適應力讓她很快在這片新天地里扎下了根,臉上也多了幾分屬于這個年紀的輕松和笑意。
周五傍晚,夕陽的余暉給訓練基地巨大的玻璃幕墻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林高遠剛結(jié)束一場高強度的隊內(nèi)對抗賽,汗水順著濕透的發(fā)梢滴落在塑膠地板上。他走到場邊,拿起毛巾胡亂擦著臉,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墻上的掛鐘。
五點四十。
距離他發(fā)給余妍那條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信息,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晚上有空?一起吃飯?!俊@是他斟酌再三,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像例行公事般的“關照”才發(fā)出的信息。沒有稱呼,沒有地點,甚至沒有一個問號,只有陳述句般冰冷的五個字。
手機屏幕安靜地躺在運動包上,沒有任何新消息提示。林高遠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吊著,懸在半空,不上不下。她會答應嗎?會不會覺得麻煩?或者……她已經(jīng)有別的安排了?最后那個念頭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得他心頭莫名煩躁。他擰開礦泉水瓶,狠狠灌了幾口,試圖壓下那份不該有的焦灼。
“嗡——”
手機屏幕終于亮起。
【好的高遠哥哥。我在學校食堂可以嗎?】后面還附了一個小小的笑臉表情。
看到“高遠哥哥”這個稱呼和那個笑臉,林高遠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隨即又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攫住。他盯著那個笑臉看了幾秒,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只回了一個字:【嗯?!?/p>
地點在食堂。很好,符合“關照”的定位,簡單,不引人注目。他這樣告訴自己。
他拒絕了小張開車送他的提議,依舊選擇了共享單車。傍晚的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拂著他被汗水浸濕又吹干的運動外套。他騎得很快,似乎想用速度驅(qū)散心頭那份莫名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急切。當京北師范熟悉的校門出現(xiàn)在眼前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校園里的路燈次第亮起。
他熟門熟路地走向離余妍宿舍樓最近的那個大食堂。正是晚飯高峰,食堂里人聲鼎沸,空氣里彌漫著各種飯菜的香氣和年輕學子們熱烈的交談聲。林高遠依舊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帽檐壓得很低,高大的身影和周身那種與喧鬧食堂格格不入的冷冽氣場,還是引來了一些好奇的側(cè)目。他無視那些目光,銳利的視線如同掃描儀,快速地在擁擠的人潮中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就在靠近角落的一個四人卡座里看到了余妍。
她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坐著,穿著簡單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褲,烏黑的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頭。她的對面,坐著一個穿著格子襯衫、戴眼鏡的男生。男生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手里還比劃著,臉上帶著明朗的笑容。而余妍,正微微側(cè)著頭,認真地聽著,嘴角噙著一抹清晰可見的笑意,眉眼彎彎,在食堂明亮的燈光下,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輕松愉悅的光彩。
那笑容,是林高遠從未在她面對自己時見過的。那么自然,那么放松,甚至帶著點……屬于少女的嬌憨和明媚。
“轟——”
一股陌生的、極其強烈的酸澀感瞬間沖上林高遠的頭頂,如同冰水混合著巖漿,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又在下一秒將其點燃!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得讓他幾乎窒息。帽檐下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死死釘在那個談笑風生的眼鏡男生身上。
他們在說什么?笑得這么開心?那個男生是誰?他們很熟嗎?才開學一周……
無數(shù)個帶著尖銳棱角的問題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里翻騰、撞擊,激起洶涌的醋意和一種被冒犯的強烈不適感。他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一個多余的存在,撞破了不該看的畫面。那個男生年輕、充滿活力、笑容明朗,顯然和她處于同一個世界,有著共同的話題和輕松的氛圍。而他呢?一個沉默寡言、背負著沉重光環(huán)和更沉重心事的“高遠哥哥”,一個連靠近都需要找“長輩之托”借口的男人。
林高遠僵立在食堂入口的陰影里,身形挺拔,卻像一尊驟然冷卻的雕塑。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抽離,只剩下角落里那兩張談笑風生的年輕面孔,像一根針,狠狠扎進他的眼底,也扎進他心底最隱秘、最不愿示人的角落。
他幾乎想立刻轉(zhuǎn)身離開。逃離這刺眼的一幕,逃離這讓他感到無比陌生和狼狽的洶涌情緒。
然而,就在他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jié)泛白,準備付諸行動的前一秒——
余妍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來。
她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站在入口陰影處、那個戴著鴨舌帽的高大身影。她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像被點亮的小星星,瞬間綻放出更明亮的光彩。她立刻站起身,朝著他的方向用力揮了揮手,聲音清脆地穿過嘈雜:“高遠哥哥!這邊!”
這一聲呼喚,像一道無形的繩索,瞬間將林高遠從洶涌的醋海和逃離的沖動中拽了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強行灌入灼熱的肺腑。再抬眼時,帽檐陰影下,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已經(jīng)強行被壓回深不見底的寒潭,只余下一片沉靜的、近乎死寂的墨色。所有的醋意、狼狽、刺痛,都被他強大的意志力死死鎖住,嚴嚴實實地覆蓋在一層名為“平靜”的堅冰之下。
他邁開腳步,朝著那個角落走去。步伐依舊沉穩(wěn)有力,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僵硬和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從未發(fā)生。只是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氣壓,比平時更冷冽了幾分,讓原本喧鬧的卡座周圍,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個正說笑著的眼鏡男生也停下了話頭,有些愕然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氣場強大的不速之客。
余妍卻毫無所覺,依舊笑盈盈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高遠哥哥你來啦!”她指著對面的男生介紹道,“這是我同班同學,趙宇軒,我們剛討論完下周的小組作業(yè)?!彼洲D(zhuǎn)向趙宇軒,“宇軒,這是我跟你提過的,高遠哥哥?!?/p>
趙宇軒連忙站起身,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和一絲面對強者的拘謹,伸出手:“高遠哥哥好!久仰大名!我是余妍的同學,趙宇軒!”
“久仰大名”?林高遠的目光淡淡地掃過趙宇軒伸出的手,沒有去握,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帽檐下的視線甚至沒有在對方臉上多停留一秒,便移開了,仿佛他只是空氣中的一個背景板。
“嗯?!彼麑χ噱麘艘宦?,聲音透過口罩,低沉而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想吃什么?我去打?!?/p>
那份刻意營造的疏離和冷漠,像一堵無形的墻,瞬間隔開了剛才輕松愉快的氛圍。趙宇軒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余妍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她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凝滯,連忙說:“啊…不用麻煩高遠哥哥,宇軒他……”
“我去打。”林高遠打斷她,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他甚至沒有看趙宇軒一眼,直接轉(zhuǎn)身,朝著打飯窗口走去。挺拔的背影在食堂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絕和冰冷,將所有的喧囂和那個礙眼的“宇軒”,都隔絕在了身后。
他需要一點空間,一點距離,來消化這突如其來、幾乎將他淹沒的醋意,來重新加固那瀕臨崩潰的心防。打飯,成了此刻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借口。他走向窗口,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翻涌的心緒之上,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內(nèi)心卻早已被那份名為“嫉妒”的毒火,燒灼得一片狼藉。他清楚地知道,這道名為“高遠哥哥”的枷鎖,正在這平凡的食堂煙火氣里,無聲地收緊,勒得他快要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