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高遠幾乎是在訓(xùn)練館的擊球聲中度過的?；氐郊澎o的公寓，身體疲憊到極點，大腦卻異常清醒，像一臺失控的機器，反復(fù)播放著食堂里的畫面：余妍對著趙宇軒明晃晃的笑臉，趙宇軒那礙眼的“宇軒”稱呼，還有最后自己那句沖動又越界的警告。

“離不熟的人遠點?！?/p>

“外面亂?！?/p>

每一個字回想起來都讓他覺得難堪。他在做什么？像個幼稚的妒夫，用拙劣的借口試圖圈禁她的社交？那份洶涌的醋意和失控的占有欲，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勒得他喘不過氣，也讓他看清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狼狽。

他從未如此厭惡自己。厭惡這份無法宣之于口、卻又如此強烈的感情。它像一顆深埋的炸彈，每一次靠近余妍，每一次看到她與旁人親近，都讓引線滋滋作響，隨時可能將他苦心維持的平靜表象炸得粉碎。

清晨，天剛蒙蒙亮，林高遠就站在了訓(xùn)練館空曠的場地里。他對著發(fā)球機，將全身的力氣和無處發(fā)泄的郁結(jié)都傾注在每一次揮拍上。白色的乒乓球如同憤怒的子彈，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砸在對面球臺，反彈出驚人的高度和速度。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訓(xùn)練服，額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他像一頭被困在牢籠里的猛獸，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消耗著體力，也試圖用身體的極限疲憊來麻痹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然而，身體的疲憊可以壓制，心頭的火焰卻難以熄滅。訓(xùn)練間隙，他靠在場邊喘息，看著汗水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余妍那雙清澈的眼睛，和她昨晚在宿舍樓下，因為他那句警告而微微蹙起的眉頭。

她是不是覺得他莫名其妙？覺得他管得太寬？甚至……覺得他討厭？

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進心臟。

不行。他不能這樣。他答應(yīng)了余伯母要“關(guān)照”她，不是要把她推得更遠。那份深藏的渴望，即使再痛苦，也必須死死鎖住。他需要……修復(fù)一下？至少，不能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可理喻的人。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瘋長。在又一次將球狠狠抽飛后，他猛地停下動作，胸膛劇烈起伏。他走到場邊，拿起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汗水淋漓、眼神掙扎的臉。指尖懸在余妍的名字上，猶豫了許久，才像下了某種決心般，快速敲下一行字：

【中午有空？出來一下。校門口?！?/p>

發(fā)送。沒有稱呼，沒有理由，依舊是他那副簡潔到近乎冷漠的風(fēng)格。他將手機丟回包里，仿佛那是一個燙手山芋，重新投入訓(xùn)練，試圖用更高強度的揮拍來驅(qū)散發(fā)完信息后那瞬間涌上的、混雜著期待和恐慌的復(fù)雜情緒。

訓(xùn)練結(jié)束，他沖了個戰(zhàn)斗澡，換上一身干凈的黑色運動服，依舊戴著那頂標(biāo)志性的鴨舌帽。他再次拒絕了小張，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朝著京北師范騎去。初秋的風(fēng)帶著涼意，卷起路邊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下。他騎得并不快，甚至有些刻意放慢，像是在拖延時間，又像是在整理紛亂的心緒。該說什么？解釋昨晚的失態(tài)？還是繼續(xù)扮演那個沉默寡言的“高遠哥哥”？他毫無頭緒。

臨近校門，他將單車停在路邊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金色的落葉鋪滿了人行道，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他靠在一根粗壯的樹干上，帽檐壓得很低，目光投向校門口的方向，等待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

午休時間，校門口人來人往，充滿了青春的喧囂。陽光穿過金黃的銀杏葉，投下斑駁的光影。

很快，他看到了余妍。她穿著簡單的淺灰色衛(wèi)衣和牛仔褲，背著雙肩包，正從校園里走出來，步伐輕快。陽光灑在她柔順的黑發(fā)上，跳躍著細碎的光點。然而，她的腳步在距離校門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

一個穿著棒球外套、身形高挑的男生擋在了她面前——正是昨晚那個礙眼的趙宇軒。

林高遠的心猛地一沉，身體瞬間繃緊。帽檐下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死死盯住那邊。他想干什么？

只見趙宇軒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混合著緊張和期待的潮紅，手里似乎還拿著什么東西（距離太遠，林高遠看不清）。他微微低著頭，看著余妍，嘴巴一張一合，急切地說著什么。陽光落在他身上，顯得格外青春洋溢，也格外刺眼。

余妍站在他對面，微微低著頭，雙手有些無措地抓著背包帶子。她似乎在認(rèn)真聽著，但臉上并沒有昨晚在食堂時那種輕松的笑意，反而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為難和……抗拒？

林高遠握在身側(cè)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又酸又脹，幾乎要跳出胸腔。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那個場景，那個男生急切的表情和余妍為難的樣子，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切割。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更深的恐慌席卷而來。他幾乎要立刻沖過去，再次用冰冷的氣場隔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然而，就在他腳步微動，即將邁出樹影的前一秒——

余妍抬起頭，對著趙宇軒，非常清晰、非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說了句什么。距離太遠，林高遠聽不清具體的字眼，但他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是厭惡，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帶著歉意的、卻無比果決的拒絕。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蕩，沒有絲毫的猶豫。

趙宇軒臉上的紅潮迅速褪去，變得有些蒼白。他拿著東西的手垂了下去，肩膀也垮了下來，像一只瞬間被抽走了所有氣力的氣球。他又說了句什么，大概是追問或者不甘心的話。

余妍再次搖了搖頭，這次，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幾個字。

林高遠的心跳在那一刻幾乎停止。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雙眼睛上，試圖捕捉她唇形的細微變化。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喧鬧的人聲，他仿佛聽到了那幾個字，像驚雷一樣在他腦海中炸開：

“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p>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金色的銀杏葉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陽光依舊明媚，校門口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林高遠僵立在銀杏樹下，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尊被遺忘的雕塑。帽檐的陰影下，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翻涌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

她有喜歡的人了？

她有喜歡的人了？！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刺穿了他所有搖搖欲墜的防御，也刺穿了他心底那點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rèn)的卑微期盼。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四肢百骸都透出刺骨的寒意。原來，那份疏離，那份拘謹(jǐn)，不是因為他的冷漠，而是因為……她的心，早已屬于別人？那個能讓她展露明媚笑容的人，終究不是他。

就在這巨大的失落即將將他徹底吞噬的瞬間，另一個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在他心底瘋狂叫囂：

她拒絕了趙宇軒！

她親口拒絕了趙宇軒！

這意味著……趙宇軒不是那個人！那個能讓她說“有喜歡的人”的對象，不是這個礙眼的小子！那會是誰？是誰？！

嫉妒的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認(rèn)知猛地澆上烈油，轟然燃燒起來！那火焰比昨晚在食堂時更猛烈、更灼熱，帶著摧毀一切的瘋狂！是誰？那個占據(jù)了她的心，讓她能如此堅定地拒絕別人的人，到底是誰？！是另一個同學(xué)？還是更早認(rèn)識的人？他認(rèn)識嗎？他見過嗎？

失落與嫉妒，兩股截然相反卻又同樣猛烈的情緒在林高遠心底瘋狂地撕扯、沖撞！他的身體在樹影下微微顫抖，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青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緊抿成一條直線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泄露了他內(nèi)心正在經(jīng)歷怎樣一場毀滅性的風(fēng)暴。

他看著校門口，趙宇軒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背影寫滿了沮喪。余妍站在原地，似乎松了口氣，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是在安撫自己。陽光落在她身上，她微微仰起臉，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陰影，神情有些復(fù)雜，似乎帶著一絲釋然，又似乎藏著一份少女的心事。

林高遠就那樣站在金色的落葉里，像一尊沉默的、被釘在原地的雕像。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他看著她轉(zhuǎn)身，朝著約定好的校門口走來，身影越來越清晰。

心頭的風(fēng)暴仍在肆虐，失落與嫉妒的毒火交織纏繞。那句“我有喜歡的人了”，像一道魔咒，反復(fù)在他耳邊回響。他看著她一步步走近，那張干凈、年輕的臉龐上，還帶著剛剛處理完告白的余波。

他該怎么做？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走過去？還是……質(zhì)問她那個“喜歡的人”是誰？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他死死掐滅。他有什么資格？他以什么身份？

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痛苦攫住了他。他只能像昨晚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翻騰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情緒，死死地、更深地壓回心底那座搖搖欲墜的牢籠。他需要重新戴上那副名為“高遠哥哥”的面具，用比磐石更堅固的沉默，去面對這個剛剛拒絕了別人、心里卻裝著另一個人的女孩。

余妍已經(jīng)走到了校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他。她的目光掃過銀杏樹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臉上露出了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快步朝他走來。

林高遠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落葉的塵土味灌入肺腑。他強迫自己挺直脊背，壓下帽檐，將眼底所有翻涌的驚濤駭浪盡數(shù)封存，只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的墨色。他抬步，迎著陽光和那個朝他走來的女孩，也迎向那份注定更加沉重、更加無望的“關(guān)照”。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