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像一群垂死的蜂,將單調(diào)而刺眼的光涂抹在醫(yī)學院地下三層標本庫的每一個角落??諝夂裰氐媚軘Q出水來,飽含著福爾馬林那特有的、甜膩而刺鼻的氣味,它無孔不入,黏附在鼻腔深處,附著在每一次呼吸的氣管壁上,頑固地提醒著這里封存著何物。這里是生命的盡頭,也是醫(yī)學認知的起點,一個浸泡在防腐劑里的靜默王國。
我叫陳默,名字里就帶著點沉默寡言的意思,倒也契合這份工作——醫(yī)學院標本庫管理員。此刻,我正縮在監(jiān)控臺前那把吱呀作響的轉(zhuǎn)椅里,厚重的值班日志攤在膝蓋上,指尖的鋼筆懸停在紙頁上方,遲遲落不下一個字。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唯一那扇嵌在高墻頂部的狹小氣窗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仿佛整個城市都在被一只巨掌反復(fù)捶打。潮濕的寒氣透過厚實的墻壁縫隙絲絲縷縷地滲進來,與標本庫內(nèi)恒定的低溫混合,纏繞在裸露的皮膚上,激起一陣陣細微的雞皮疙瘩。這該死的雨,還有這更該死的地下三層,總能把人心底最深處的寒意一絲絲勾出來。
監(jiān)控屏幕分割成十六個規(guī)整的小方塊,每一個方框都凝固著一角地下三層的景象。畫面清晰得有些過分,將那份死寂的秩序感無限放大。巨大的不銹鋼標本架如同沉默的鋼鐵森林,整齊地排列在幽深的庫房深處。一層層厚重的鋼化玻璃缸,如同巨大的琥珀,鑲嵌在冰冷的金屬框架里。缸內(nèi),淡黃色的福爾馬林溶液泛著一種無機質(zhì)的、令人不安的光澤。溶液里,浸泡著形態(tài)各異的“教學標本”——編號1至9。它們姿態(tài)各異,有的蜷縮,有的舒展,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統(tǒng)一的、失去生機的灰白或蠟黃,被防腐液長久浸泡后,呈現(xiàn)出一種皮革般的質(zhì)感。
1號是一具完整的成年男性骨骼,白森森的,在液體中微微懸浮;2號是半邊被精細解剖開的人體軀干,肌肉紋理和內(nèi)臟器官的剖面清晰得近乎殘酷;3號是個胎兒標本,蜷縮著,細小得令人心悸……我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那些細節(jié),掠過4號、5號……最終,幾乎是帶著某種強迫癥般的慣性,落在了編號7的那個缸體上。
7號。
和其他標本相比,它顯得異常“完整”。一具成年男性的軀體,皮膚保存得相對完好,沒有明顯的外傷或解剖痕跡。它安靜地懸浮在淡黃色的液體中,頭顱微微低垂,下頜抵著鎖骨,仿佛在沉睡。但那姿態(tài),與其說是安詳,不如說是一種被強行終止的、凝固的疲憊。黑發(fā)在液體中散開,像一團糾纏的海藻。他的面容很普通,沒有任何特征能讓人記住,除了……除了此刻緊閉的雙眼下,那兩道深刻得如同刀刻的法令紋,透著一股生前積壓的沉重。
每次看到7號,心頭總會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名狀的異樣感。很模糊,像隔著毛玻璃看東西,抓不住具體緣由。也許只是因為它太“新”了?或者……是那種毫無生氣的“完整”本身,就帶著一種悖逆常理的怪異?我甩甩頭,試圖驅(qū)散這毫無根據(jù)的胡思亂想。標本而已,死物罷了。它們的意義僅在于提供知識,僅此而已。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7號身上移開,重新聚焦在腿上的值班日志。筆尖終于落下,墨水在紙頁上洇開一小片深藍。
“2147年6月16日,星期一。暴雨。晚8:30。標本庫溫度:4.2℃。濕度:78%。設(shè)備運行正常。標本狀態(tài):穩(wěn)定。無異常?!?/p>
落筆的瞬間,心底那點莫名的煩躁卻更清晰了。穩(wěn)定?真的穩(wěn)定嗎?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狠狠摁了回去。工作就是工作,需要的是冷靜和記錄,不是臆想。
“嗶——”
監(jiān)控臺內(nèi)部某個元件發(fā)出一聲尖銳短促的蜂鳴,刺破了標本庫沉凝的死寂。我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不是警報,更像是某個傳感器瞬間過載的雜音。屏幕左上角,代表溫度傳感器的那個小圖標瘋狂地閃爍了幾下,數(shù)值從4.2℃驟然跳到了3.9℃,然后又瞬間彈回4.2℃,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掐了一把又松開。
“搞什么鬼……”我低聲咒罵了一句,手指在冰冷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敲擊,調(diào)出后臺日志。屏幕上滾過一行行冰冷的代碼和數(shù)據(jù)流。溫度波動?壓力異常?沒有明確的故障報告。是這破舊設(shè)備又在抽風?還是外面那場該死的暴雨引發(fā)了什么地下管線的擾動?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監(jiān)控屏幕。十六個畫面依舊安靜地陳列著死亡的標本。福爾馬林液面平靜無波。鋼鐵森林沉默矗立。一切如常。
然而,就在我的視線即將移開的一剎那——
**所有屏幕畫面,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閃!**
不是斷電的徹底黑暗,而是像信號被粗暴干擾時那種劇烈的、刺眼的白光抖動。整個監(jiān)控室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吞噬,視網(wǎng)膜上留下灼燒般的殘影。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
強光僅僅持續(xù)了不到半秒。
屏幕重新穩(wěn)定下來,圖像恢復(fù)。
但恢復(fù)的瞬間,世界變了。
我的瞳孔因為剛才的強光刺激還在生理性地收縮,視網(wǎng)膜上的殘影尚未褪盡,新的景象已經(jīng)粗暴地烙印上來——屏幕上,那十六個分割的畫面里,所有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的標本頭顱,無一例外地,發(fā)生了微小的、卻足以令人魂飛魄散的偏轉(zhuǎn)!
1號白森森的頭骨,下頜骨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微微抬起,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角落的監(jiān)控探頭。
2號被剖開的軀干上方,那顆保存完好的頭顱,原本側(cè)向一邊的臉,此刻完全扭了過來,正面對著鏡頭,被剖開的頸部肌肉纖維在液體中微微飄蕩。
3號蜷縮的胎兒,小小的頭顱向上仰起,比例過大的眼睛仿佛隔著屏幕與我對視……
4號、5號、6號……
它們,它們?nèi)俊鹆祟^???
一股冰冷的電流從尾椎骨炸開,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jié)凝固。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驚叫都發(fā)不出來。極度的恐懼如同巨大的冰錐,狠狠鑿穿了天靈蓋,留下一個灌滿寒風的空洞。
我的身體在轉(zhuǎn)椅上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只有眼珠在瘋狂地轉(zhuǎn)動,像失控的彈珠,在十六個畫面上來回掃射。不!不可能!錯覺!絕對是剛才強光刺激后的視覺殘留!我一定是看花眼了!
我猛地閉上眼,用力揉搓眼皮,指甲幾乎要摳進眼球里。再睜開!再看!
畫面依舊。
那些標本頭顱的姿勢,清晰地、殘酷地、不容置疑地改變了!它們不再是之前低垂、側(cè)偏、或蜷縮的狀態(tài),而是無一例外地……抬起了頭!將面孔——無論是完整的、殘缺的、還是只剩白骨的——對準了各自區(qū)域上方的監(jiān)控攝像頭!
更恐怖的是,在那渾濁的淡黃色福爾馬林液體中,在那些標本的眼眶深處……那本該是空洞、或是蒙著防腐白翳的地方……此刻,似乎正有某種東西……聚焦著!
一股無法抑制的、源自生命最深處的原始恐懼攫住了我。胃袋在腹腔里痙攣、抽搐,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干嘔感直沖喉嚨。身體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理智思考,我像被彈簧彈射出去一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動作劇烈得帶翻了轉(zhuǎn)椅,椅子腿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難聽的噪音。
逃!
離開這該死的地方!離開這些屏幕!
大腦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我跌跌撞撞地撲向標本庫厚重冰冷的金屬大門,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門把手。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非但沒有帶來一絲安全感,反而像摸到了毒蛇的鱗片。
就在指尖即將擰動門把的瞬間——
“呲啦——噼啪!”
頭頂,那排一直發(fā)出單調(diào)嗡鳴的熒光燈管,毫無征兆地爆裂開來!
不是一盞,是整排!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瞬間捏碎!
無數(shù)細小的玻璃碎片如同死亡的冰雹,帶著刺耳的碎裂聲和迸濺的電火花,從天花板上傾瀉而下!灼熱的碎片擦過我的頭發(fā)、臉頰、手臂,帶來細密的刺痛。監(jiān)控臺四周瞬間被黑暗吞沒,只有控制面板上零星的電源指示燈還在頑強地閃爍著幽幽的紅綠光芒,像黑暗中窺伺的野獸眼睛。
真正的黑暗降臨了。
標本庫陷入了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黑暗。只有雨點砸在氣窗上的悶響,被這黑暗無限放大,如同巨獸的心跳,沉重地敲打著耳膜。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肋骨。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被凍結(jié),太陽穴突突地脹痛。我僵在門邊,像一尊被恐懼定住的石雕,連呼吸都停滯了。眼睛徒勞地睜大,卻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純粹的、能吞噬一切的黑。
時間仿佛凝固了。
幾秒鐘?幾分鐘?不知道。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里,對時間的感知徹底扭曲。
然后,極其緩慢地,一點微弱的、幽綠色的光,如同鬼火般,在無邊的黑暗中,從標本庫的深處,幽幽地亮了起來。
一點……兩點……三點……
越來越多的幽綠光點次第浮現(xiàn),無聲地懸浮在濃稠的黑暗里。它們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清晰地勾勒出那些巨大玻璃缸的輪廓。
那是……標本缸!
是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標本,在黑暗中……自己發(fā)出了光?!
我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抖動起來。寒意不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髓深處爆發(fā)出來,凍僵了四肢。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盡全身力氣阻止那即將沖破喉嚨的尖叫。不能出聲!絕對不能!黑暗中,有什么東西……醒了!
我背靠著冰冷刺骨的金屬門板,粗糙的門板紋路透過薄薄的衣物硌著后背。雙腿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蘆葦,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我強迫自己將視線投向那片被幽綠光點標記出的恐怖區(qū)域。
光源并非均勻分布。它們來自每一個玻璃缸內(nèi)部,來自那些浸泡在防腐液中的標本本身。光線極其微弱,幽幽的,冷冷的,帶著一種非自然的、令人作嘔的綠,如同腐爛沼澤深處升騰的磷火。這綠光并非照亮周圍,反而更像是將周圍的黑暗襯得更加深重、粘稠。光線映照下,缸內(nèi)標本的輪廓扭曲變形,投在后方金屬架上的影子,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無法抗拒的恐懼,被牢牢地釘在了編號7的那個缸體上。
7號缸內(nèi)的綠光,似乎比其他缸體更亮一些,也更……集中。
那具完整的男性軀體,依舊保持著微微低垂頭顱的姿態(tài)。但此刻,在那頭顱下方,在那原本緊閉的眼瞼縫隙中……兩道更為凝聚、更為幽深的綠光,穿透了薄薄的眼皮,如同兩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直直地刺破了黑暗!
那光……是從它的眼睛里透出來的!
它……在“看”?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腦海,瞬間抽走了我僅剩的力氣。我順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蜷縮起來,雙臂死死抱住膝蓋,試圖將自己縮成一個無足輕重的點。眼睛卻無法從7號缸的方向移開,死死盯著那兩道穿透眼皮的、非人的幽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頭頂?shù)暮诎抵校瑐鱽硪魂囕p微的電流“滋滋”聲。緊接著,監(jiān)控臺上,幾盞應(yīng)急備用燈艱難地掙扎了幾下,終于穩(wěn)定地亮了起來。慘白的光線重新籠罩了監(jiān)控臺周圍一小片區(qū)域,驅(qū)散了部分黑暗,卻將更遠處的標本庫襯得更加幽深莫測。
標本缸內(nèi)部那些幽綠的微光,在備用燈亮起的瞬間,如同被驚擾的螢火蟲,倏地一下,全部熄滅了。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有福爾馬林溶液在備用燈慘白的光線下,依舊泛著死寂的、渾濁的淡黃色光澤。
標本們恢復(fù)了“正?!薄?號的頭骨低垂下去,2號的頭部扭回了原位,3號胎兒重新蜷縮起來……7號缸里,那具男性軀體頭顱低垂,眼瞼緊閉,皮膚灰敗,毫無生氣,如同最標準的、最沒有靈魂的“教學標本”。
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是極度恐懼下的集體錯覺?是電路故障引發(fā)的光影詭譎?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門板,劇烈地喘息著,心臟依舊狂跳不止,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物,黏膩冰冷。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包裹著我,但大腦深處,那兩道穿透眼皮的幽綠目光,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刻在意識里,揮之不去。
不……不是幻覺。
那冰冷的、被注視的感覺,太真實了。
標本庫沉重的金屬門在身后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那片浸泡著死寂與詭異的空間。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上通往地面的冰冷金屬樓梯,每一次腳步聲都在空曠的樓梯間激起空洞的回響,像是有無形的怪物在身后追趕。沖進一樓燈火通明但空無一人的行政走廊時,我才敢停下來,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浸透了制服,黏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地下三層那股甜膩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仿佛已經(jīng)滲進了我的頭發(fā)、皮膚、肺葉深處,即使身處相對潔凈的一樓走廊,那股味道依舊如影隨形,頑固地提醒著我剛剛逃離的恐怖。
值班室的門虛掩著,透出里面溫暖卻顯得有些虛假的光線。我推門進去,反手用力將門鎖死,咔噠一聲輕響,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房間里只有電腦主機低沉的嗡鳴和墻上的掛鐘指針規(guī)律行走的滴答聲。我沖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雙手撐在桌沿,指尖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目光掃過桌面——一盆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