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歲那年,媽媽開始頻繁走失。
她總穿著三十年前的紅裙子,攥著褪色的卡通飯盒,固執(zhí)地守在幼兒園門口。
“接我家陽陽放學(xué)。”她對著空氣笑。
而此刻,真正的陽陽正焦頭爛額處理公司破產(chǎn)。
直到那天暴雨,我趕到時聽見她正哼著走調(diào)的搖籃曲。
懷里緊緊抱著我童年的小毯子——那上面有她親手繡的“媽媽在”。
“陽陽乖,雨停了媽媽就帶你回家...”
我跪在積水中抱住她瘦削的肩膀。
她突然清醒了一瞬,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陽陽長大了呀?!?
那是她最后一次認(rèn)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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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風(fēng),已然褪盡了夏日的黏膩,變得有些尖利,帶著北方特有的、能鉆進(jìn)骨頭縫里的寒意。它吹過光禿禿的梧桐枝杈,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向人行道。天色灰沉沉的,像一塊用舊了的、洗不干凈的抹布,沉沉地壓在城市的上空。
周曉陽放下電話,聽筒里的忙音還在耳邊單調(diào)地回響,像是某種不祥的倒計時。他搓了搓有些發(fā)僵的臉頰,掌心感受到皮膚下透出的疲憊,還有那層隔夜未刮、硬得扎手的胡茬。辦公室里很安靜,同事們早已下班,只有他桌上那盞孤零零的臺燈,在偌大的空間里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將他困在其中,也照亮了攤在面前那份刺眼的文件——資產(chǎn)清算報告初稿。墨黑的標(biāo)題,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他閉上眼,試圖把那份沉重壓下去片刻??删驮谶@短暫的黑暗里,母親林玉芬那張熟悉又日漸模糊的臉,卻毫無預(yù)兆地浮現(xiàn)出來。她今天下午似乎特別安靜?安靜得讓他心里有點莫名發(fā)虛。往常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是在客廳里,一遍遍地疊著那些早已不需要再疊的舊衣服,或者對著電視里咿咿呀呀的戲曲頻道喃喃自語。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猛地睜開眼,抓起桌上的手機,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飛快地?fù)芡思依锏淖鶛C號碼。
“嘟…嘟…嘟…”
長長的忙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重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沒人接。他又撥了母親的老年手機,同樣只有單調(diào)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一股寒氣,毫無征兆地從腳底竄上來,瞬間蔓延至全身。
“媽?”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低喊了一聲,聲音干澀沙啞?;貞?yīng)他的,只有窗外更加凄厲的風(fēng)聲。
“砰!”
辦公室的門被他撞得發(fā)出一聲悶響。他幾乎是沖出去的,外套胡亂地搭在臂彎里,公文包都忘了拿。電梯下降的數(shù)字在他焦灼的注視下,慢得如同蝸牛爬行。地下車庫,他發(fā)動那輛老舊的轎車,引擎在空曠的車庫里發(fā)出無力的轟鳴,仿佛也感染了他的倉皇
車沖上馬路,匯入晚高峰的車流,瞬間被裹挾在緩慢移動的鋼鐵洪流中。紅色的剎車燈連成一片刺眼的海洋,喇叭聲此起彼伏,像無數(shù)根針扎著他的神經(jīng)。每一次停頓,每一次被堵死在原地,都讓周曉陽心里的恐懼膨脹一分。他死死盯著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一遍遍地?fù)艽蚣依锏碾娫?,撥打母親的手機,始終無人應(yīng)答。最后,他終于放棄了徒勞的嘗試,顫抖的手指在屏幕上劃拉著,撥通了那個他從未想過會撥打的號碼——110。
“喂?110嗎?我…我報警!我母親走失了!她七十五歲,叫林玉芬,有阿爾茨海默癥……” 他的聲音繃得很緊,語速快得像在打機關(guān)槍,每一個字都帶著急促的氣音,“她穿著…她可能穿著一條紅色的舊裙子,對,暗紅色的……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頭發(fā)花白……她沒帶手機!麻煩你們,請一定幫幫我……”
接線員冷靜而程式化的詢問聲從聽筒里傳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周曉陽機械地回答著,視線茫然地掃過車窗外的霓虹燈牌,那些閃爍的光點模糊成一片迷離的色塊。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車窗外,又似乎以一種更沉重的方式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時間,在焦灼的等待和令人窒息的緩慢移動中,被無限拉長、扭曲。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尖銳的痛楚和沉重的下墜感。
當(dāng)周曉陽終于沖進(jìn)自家那扇熟悉的防盜門時,一股冰冷的、帶著塵埃氣息的空寂感撲面而來??蛷d里只亮著一盞光線微弱的小壁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沙發(fā)的一角??諝饽郎萌缤浪?,聽不到母親往日那窸窸窣窣整理衣物的聲音,也聽不到她對著電視屏幕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只有墻上那口老舊的掛鐘,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每一下都敲在他繃緊的神經(jīng)上。
“媽?”他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客廳里撞了一下,又彈回來,顯得異常突兀和干澀。沒有回應(yīng)。他快步穿過客廳,推開母親臥室的門。
房間收拾得異常整齊,甚至有些刻板。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一塊豆腐干。床頭柜上,常年播放著咿咿呀呀戲曲的舊收音機也罕見地沉默著。周曉陽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急掃視。梳妝臺上沒有,衣櫥前也沒有……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母親的枕頭邊。那里,似乎壓著一個小小的、顏色黯淡的東西。
他幾步跨過去,幾乎是撲到床邊,一把掀開了枕頭。
下面靜靜地躺著一塊硬紙板做的接娃牌。紙板已經(jīng)嚴(yán)重泛黃、卷邊,邊緣磨損得毛毛糙糙。上面用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彩色蠟筆寫著三個大字——“周曉陽”。這三個字,像是用盡了孩子全身的力氣畫出來的,筆畫粗重,帶著一種笨拙而執(zhí)拗的天真。
紙牌用一根褪色發(fā)白、打了死結(jié)的藍(lán)色尼龍繩穿著。繩子的末端,還殘留著被粗暴扯斷的痕跡,幾根斷裂的纖維支棱著。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直逼眼眶。周曉陽認(rèn)得這個牌子,太熟悉了。那是他上幼兒園小班的第一天,母親牽著他的手,在家里的飯桌上,一筆一劃教他寫自己的名字,然后親手幫他掛上的。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還因為嫌棄名字筆畫太多寫得不好看,賭氣地摔了筆,是母親好聲好氣哄著,才把牌子掛在了他胸前。后來他長大些,覺得掛這個牌子“太幼稚”、“太丟人”,死活不肯再戴,這牌子就被母親收了起來,像收藏一件珍寶。
三十多年了。它竟然還在,被母親藏在了枕頭底下。
周曉陽的手指顫抖著,輕輕撫過那粗糙的紙面,撫過那幼稚的筆跡。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而脆弱。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喂?周先生嗎?我們這里是城東派出所,剛接到群眾報警,在和平路育才幼兒園門口發(fā)現(xiàn)一位走失的老人,特征和您描述的非常吻合……”
育才幼兒園!
周曉陽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那個早已廢棄多年、連牌子都拆掉了的幼兒園!他抓起那塊褪色的接娃牌,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轉(zhuǎn)身就沖出了家門。鑰匙在鎖孔里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根本無暇顧及。
車子在夜晚的城市道路上疾馳,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嘯。周曉陽緊咬著牙關(guān),下頜線繃得像刀鋒。他死死盯著前方的路,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破碎的畫面:母親笨拙地教他寫名字的樣子;他賭氣摔筆時母親無奈又溫柔的笑;幼兒園門口,母親總是踮著腳,在擁擠的家長群里第一個看到他,然后高高舉起手揮動,臉上綻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還有最近這段時間,她越來越頻繁地、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眼神時常飄向窗外某個遙遠(yuǎn)的方向,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陽陽…放學(xué)了…要接……” 他當(dāng)時只覺得是病情加重的囈語,從未深想,更從未將這囈語與那個早已消失在城市地圖上的育才幼兒園聯(lián)系起來。
悔恨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車子一個急剎,輪胎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長長的、刺耳的聲音,停在了目的地。眼前哪里還有什么“育才幼兒園”?圍墻早已拆掉,原址上建起了一棟嶄新的寫字樓,通體的玻璃幕墻在夜色中反射著冰冷而疏離的光。巨大的霓虹燈招牌閃爍著“宏達(dá)科技中心”幾個大字,紅藍(lán)綠的光交替變幻,將樓前一小片空地照得光怪陸離。
就在那片被現(xiàn)代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空地上,在寫字樓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一個小小的、佝僂的身影顯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渺小。
那正是他焦急尋找的母親!
她穿著那條洗得發(fā)白、顏色暗沉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紅裙子,裙擺被風(fēng)吹得緊緊裹在瘦弱的腿上?;ò椎念^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那個周曉陽童年時用過的、印著模糊米老鼠圖案的塑料飯盒,盒蓋早已開裂,用透明膠帶歪歪扭扭地粘著。她站在那里,微微踮著腳,渾濁的目光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寫字樓燈火通明的大門入口,仿佛那里隨時會涌出一群嘰嘰喳喳的孩童。
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站在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臉上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一絲戒備,正對著對講機說著什么。幾個下班的年輕白領(lǐng)匆匆路過,好奇地瞥了一眼這個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老人,又很快收回目光,快步走進(jìn)寫字樓或者走向停車場。
“媽!”周曉陽推開車門,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過去。皮鞋踩在濕冷的地磚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林玉芬聞聲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到周曉陽的瞬間,她那雙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里,驟然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喜的光芒,干癟的嘴角費力地向上扯開一個笑容。
“同志!同志!”她急切地朝著那個保安的方向喊,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孩子般的興奮和邀功,完全無視了沖到眼前的兒子。她顫巍巍地舉起手里那個破舊的飯盒,獻(xiàn)寶似的對著保安晃了晃,“你看!你看!我就說我兒子在里面!他沒騙人!我來接他放學(xué)!陽陽最乖了,從來不亂跑的!我給他帶了吃的!” 她的目光熱切地黏在保安臉上,充滿了期待,仿佛在等待對方的肯定和贊許。
保安皺著眉,看看周曉陽,又看看舉止怪異的老人,臉上的表情混雜著困惑和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對著對講機低聲說了句:“家屬來了?!?隨即站開了一些,不再說話。
媽,!是我!曉陽!” 周曉陽沖到母親面前,聲音帶著哭腔,伸手想去扶住她單薄的肩膀,“我們回家!陽陽……陽陽他……”
他的手還沒碰到母親,林玉芬卻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往旁邊縮了一下,避開了他的觸碰。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警惕和深深的困惑。她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周曉陽的臉,像是在努力辨認(rèn)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在努力理解眼前這個高大男人嘴里吐出的話。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發(fā)出含混的音節(jié)。
“你…你是誰?”她下意識地把那個破舊的飯盒更緊地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身體微微向后傾斜,帶著一種本能的防備?!拔摇业汝栮枴覂鹤印诶锩嫔蠈W(xué)……”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qū)懽謽堑拇箝T,仿佛那里才有她熟悉的世界。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扼住了周曉陽的脖子。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看著母親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陌生和防備,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晚風(fēng)卷著寒意,毫不留情地穿透他單薄的襯衫。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大團(tuán)浸透冰水的棉花。
就在這時,一道雪亮的車燈掃過,伴隨著刺耳的喇叭聲,一輛黑色的轎車不耐煩地駛過。刺目的燈光正好打在林玉芬蒼老而驚惶的臉上,也照亮了她懷中那個破飯盒上,米老鼠咧開的、永恒不變的僵硬笑容。那笑容,在冰冷的現(xiàn)代燈光下,在母親被歲月和疾病侵蝕的面容映襯下,顯得如此詭異而悲傷。
周曉陽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腳下踉蹌了一步。他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時,眼眶滾燙。他不再試圖靠近,也不再徒勞地解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盡量與母親齊平,仿佛面對著一個極度受驚的孩子。
他艱難地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盡管這笑容比哭還難看。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母親,而是指向?qū)懽謽桥赃呉粭l昏暗寂靜的小巷子口,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哄勸語調(diào),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里硬生生擠出來的:
媽…陽陽…陽陽他今天從那邊的小門出來…我們…我們?nèi)ツ沁叺人?,好不好?那邊人少…看得清…?/p>
他的聲音顫抖著,幾乎不成調(diào)。他死死地盯著母親的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祈禱著這拙劣的謊言能暫時安撫住她驚惶的靈魂。
林玉芬臉上的警惕和困惑并沒有立刻散去。她狐疑地看著周曉陽,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向那條被寫字樓巨大陰影吞噬的、光線幽暗的小巷。那里只有幾個孤零零的垃圾桶,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酸腐氣味。她抱著飯盒的手臂依舊繃得很緊。
時間仿佛凝固了。冷風(fēng)穿過樓宇間的縫隙,發(fā)出嗚嗚的低咽。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冰冷的光,映在母親渾濁的眼球上,一閃一閃。
就在周曉陽幾乎要被那沉重的死寂壓垮時,林玉芬緊繃的身體,極其細(xì)微地、不易察覺地松弛了一點點。她依舊抱著那個破飯盒,像抱著稀世珍寶,但目光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攻擊性地刺向周曉陽。她微微偏著頭,渾濁的眼神里透出一種孩童般將信將疑的迷茫,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個“陌生人”提供的新信息。
“……小門?”她含混地重復(fù)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陽陽…走小門?” 她再次望向那條幽暗的小巷,眉頭困惑地擰著,仿佛在記憶中費力地搜尋著關(guān)于“小門”的碎片。
周曉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連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動,只是維持著那個蹲著的、近乎卑微的姿勢,用目光無聲地祈求著。
終于,林玉芬極其緩慢地、極其遲疑地,朝著小巷的方向,挪動了一小步。她的動作僵硬而笨拙,像一具關(guān)節(jié)生銹的木偶。她沒有再看周曉陽,目光直直地鎖著巷口那片模糊的黑暗,嘴里又開始含混不清地低語起來,像是在給自己鼓勁,又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小門…對…小門…陽陽乖…走小門…媽媽接…”
周曉陽立刻像被注入了強心針,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步的距離,緊緊跟在母親身側(cè),伸出雙臂虛虛地環(huán)護(hù)著,生怕她跌倒,又不敢真的觸碰她,怕再次驚擾了她脆弱如琉璃的世界。他一邊走,一邊繼續(xù)用那種輕得不能再輕、柔得不能再柔的聲音哄著:“對,對,小門,陽陽馬上就出來了,媽,我們慢慢走,別急……”
寫字樓巨大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吞沒了他們。身后,那個保安的身影在炫目的霓虹燈光下變成一個模糊的剪影,很快消失在視野里。身前,小巷深處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像一個無底的洞穴,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和垃圾腐敗的氣息。遠(yuǎn)處城市主干道傳來的車流聲,在這里變得沉悶而遙遠(yuǎn),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背景噪音。
林玉芬抱著她的飯盒,一步一步,緩慢而固執(zhí)地朝著巷子深處那片濃重的黑暗挪去。周曉陽亦步亦趨地跟著,心卻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他口袋里的手機又開始震動,屏幕上閃爍著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的名字。他看也沒看,直接按下了關(guān)機鍵。屏幕徹底暗下去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世界也隨之徹底沉入了這條骯臟、冰冷、看不到盡頭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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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上了銹的發(fā)條,沉重而滯澀地一格一格向前挪動。周曉陽感覺自己被撕扯成了無數(shù)碎片。
公司那邊,大廈將傾的態(tài)勢愈發(fā)明顯。資產(chǎn)清算進(jìn)入了最艱難的階段,債權(quán)人尖銳的質(zhì)詢電話每天像催命符一樣響起,財務(wù)總監(jiān)疲憊而絕望的眼神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每一次踏入那間曾經(jīng)承載著無限野心、如今卻彌漫著失敗氣息的辦公室,他都感覺空氣稀薄得令人窒息。他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手指僵硬地敲擊鍵盤,處理那些冰冷的、宣告終結(jié)的數(shù)字和文件,腦子里卻像灌滿了粘稠的漿糊,母親茫然尋找幼兒園的眼神和債權(quán)人咄咄逼人的面孔交替閃現(xiàn),攪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
家,這個曾經(jīng)溫暖的港灣,如今更像一個無聲的戰(zhàn)場。妻子的沉默比任何爭吵都更具殺傷力。她依舊會按時做好飯菜,但餐桌上的氣氛冷得像冰窖。她不再主動詢問母親的情況,不再抱怨,只是用一種近乎漠然的、帶著深深倦怠的眼神,看著他深夜歸來時滿身的疲憊,或者看著他因為母親又一次在客廳里無意識地翻找“陽陽的小書包”而焦頭爛額的樣子。那眼神,像一把鈍刀子,緩慢而持續(xù)地切割著周曉陽早已不堪重負(fù)的神經(jīng)。
“曉陽,”終于有一天深夜,周曉陽剛把喃喃自語著要找“紅蠟筆給陽陽畫小紅花”的母親哄回房間睡下,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客廳,妻子王薇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我們談?wù)劙伞!?/p>
周曉陽癱坐在沙發(fā)上,甚至沒有力氣抬頭看她。
媽的情況……越來越糟了?!蓖蹀钡穆曇艉芷届o,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昨晚你回來前,她差點把廚房點著,說要用小鍋給陽陽熱牛奶,忘了關(guān)火。幸虧我聞到味兒不對?!?她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力量,“還有小樹……昨天幼兒園老師又跟我說,孩子午睡時做噩夢哭醒了,喊著‘奶奶不見了’……他最近特別黏人,也特別容易受驚?!?/p>
周曉陽的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他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當(dāng)然知道,五歲的兒子小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早已盛滿了不安。兒子變得異常沉默,總喜歡抱著自己的小毯子縮在角落,怯生生地看著奶奶那些令人費解的舉動,或者在他深夜歸家時,像只受驚的小鹿一樣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腿。
這樣下去不行,曉陽?!蓖蹀钡穆曇魩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壓抑到極限后的裂縫,“對你不行,對我…對小樹…對媽自己…都不行。她需要專業(yè)的、24小時的看護(hù),需要在一個更安全的環(huán)境里。我們…我們真的扛不住了?!?/p>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周曉陽心上。
“養(yǎng)老院”三個字,終于還是被赤裸裸地擺在了臺面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瑟縮。他猛地抬起頭,撞上妻子通紅的眼眶。那里面沒有指責(zé),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
……我知道?!敝軙躁柕穆曇羯硢〉萌缤凹埬Σ?,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腥氣。他痛苦地閉上眼,眼前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白天在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遞給他那份最新的虧損報表時,那混合著同情和公式化的冰冷眼神。報表上那觸目驚心的赤字,像一張咧開的嘲笑的大嘴,吞噬著他最后一點掙扎的力氣。
現(xiàn)實,冰冷而堅硬,不容置疑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身體晃了晃,幾乎要從沙發(fā)上滑下去。他輸了。輸給了時間,輸給了疾病,輸給了如山崩般壓下的債務(wù),輸給了生活的千瘡百孔。他連守護(hù)母親最后一點熟悉世界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幾天后,在一個同樣灰蒙蒙的下午,周曉陽開著車,載著母親,駛向位于城市遠(yuǎn)郊的“安寧康養(yǎng)中心”。車窗外,繁華的市區(qū)景象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稀疏的行道樹和略顯荒涼的田野。林玉芬安靜地坐在副駕駛上,懷里依舊緊緊抱著那個印著模糊米老鼠圖案的破舊飯盒。她似乎對窗外的變化毫無所覺,只是低著頭,布滿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無意識地摩挲著飯盒上那道用透明膠帶粘合的裂痕,嘴里含混地哼著不成調(diào)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像是遙遠(yuǎn)記憶里飄來的搖籃曲碎片。
周曉陽緊握著方向盤,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不敢去看母親的臉,更不敢去聽那破碎的哼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他試圖找些話來說,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只能發(fā)出一些無意義的、干澀的喉音。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棟灰白色的建筑前。院子很大,修剪整齊的草坪透著一種人工的綠意,幾株常青樹沉默地立著。環(huán)境稱得上整潔安靜,甚至有些過于安靜了??諝庵酗h散著淡淡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衰老和沉寂的氣息。
一位穿著淺藍(lán)色護(hù)工服、笑容溫和的中年女士早已等在門口?!笆橇钟穹野⒁贪??周先生您好,我是負(fù)責(zé)這個區(qū)域的護(hù)工組長,我姓李。” 李護(hù)工的聲音很輕柔,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