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子噼里啪啦砸在傘面上,我攥著傘柄的手心全是汗,塑料傘骨被風吹得咯吱作響。離家越近,心里那股子憋悶就越厲害,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喘不過氣。
院門沒插,輕輕一推就吱呀開了。借著朦朧的雨光,看見院角那棵老槐樹葉子落了滿地,被雨水泡得發(fā)脹。西邊那畦西紅柿架子塌了半邊,青黃不接的果子滾了一地,看著就讓人心頭發(fā)堵。
"誰?。?屋里傳來媽帶著睡意的聲音,燈繩"啪嗒"一響,昏黃的煤油燈從門縫里透出來,在泥地上洇開一小片光暈。
我收了傘立在門邊,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領口,冷得一哆嗦。"媽,是我。"
門"吱呀"一聲開了,媽披著件藍布褂子站在門坎里,頭發(fā)還是濕的,貼在額角??匆娛俏?,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可那亮光沒持續(xù)兩秒就暗下去,嘴角扯了扯想笑,眼角卻先紅了。
"晴晴?你咋回來了?不是說要軍訓......"話說到一半就卡住了,她轉身擦了把臉,"快進來,看這淋的!"
屋里一股子煤油煙味混著潮土氣,跟記憶里二十年后那個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重疊在一起。我換鞋的時候,看見媽那雙千層底布鞋放在灶門前烤著,鞋頭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棉花。
"吃飯沒?鍋里還給你留著紅薯粥。"媽把我往炕邊推,自己轉身要去灶房。她的褂子后領磨白了,線頭松松垮垮掛著,肩膀那塊兒還補著塊三角形的藍補丁。
我沒動,直勾勾盯著桌上那張鑲在玻璃框里的全家福。照片里媽才二十出頭,梳著兩條粗辮子,左邊嘴角旋著個淺淺的梨渦,穿件碎花的確良襯衫,笑起來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時候她還沒嫁給王德海,沒生我,更沒被歲月和心事磨成現(xiàn)在這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媽,"我聲音有點干,咽了口唾沫,"我沒去軍訓。"
媽端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紅薯粥在粗瓷碗里晃出小漣漪。她背對著我站在灶門前,火光照在墻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咋回事?"她聲音壓得很低,像蚊子哼哼似的。
我從帆布包里掏出那個牛皮紙信封,放在桌上。"招生辦有人去學校了,說錄取通知書是假的。"
媽猛地轉過身,煤油燈的火苗"噗"地跳了一下,照得她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似的。"假的?不可能!"她幾步?jīng)_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是不是搞錯了?咱晴晴考了全縣第三,咋會是假的......"
"沒錯。"我掰開她的手,看著她掌心那些縱橫交錯的裂口,有的還滲著血珠,"是王建華和林薇薇換了我的檔案,寫了假的放棄申請。"
媽往后踉蹌一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反復念叨:"報應......這都是報應......"
我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涼的手:"媽,招生辦的劉隊長給我看了份1977年的檔案。"
媽渾身一抽,像被針扎了似的想把手抽回去。
"媽,那份檔案是你的,對不對?"我盯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瞳孔一點點收縮,"1977年恢復高考,你考上了北大,但是被人頂替了。"
媽猛地站起身,撞到了身后的煤油燈,燈芯滋啦一聲爆出個火星子。她轉身就往里屋走,手忙腳亂地摸出針線笸籮,抓起頂針就往手指上套。
"說啥胡話呢,"她低著頭穿針,線頭濕了好幾次都沒穿進針眼,"媽這輩子就沒離開過這村子,哪見過啥北大......"
銀針"噗嗤"一聲扎進手指頭,血珠冒出來,滴在她正在縫補的白布衫上,像朵詭異的紅梅。媽"嘶"了一聲,把手指頭塞進嘴里嘬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把那份《人民日報》剪報摔在她面前的針線笸籮里,王德海那張笑出褶子的臉正好對著她。
"媽!你還要瞞到什么時候!"我聲音都劈了,"就因為這個人,你毀了自己一輩子!現(xiàn)在他們又來毀我的!你還要眼睜睜看著......"
話沒說完,媽突然"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我嚇傻了,眼睜睜看著她額頭"咚"地撞在青石板地上,發(fā)出悶響。
"晴晴,媽對不住你......"她抬起頭,臉上全是眼淚鼻涕,頭發(fā)散亂著貼在臉上,"是媽造的孽,報應到你身上了......"
"您這是干啥??!"我趕緊去扶她,可她像秤砣似的沉,怎么都拉不起來。
"1977年冬天,縣文教局來送通知書,"媽死死抓著我的褲腳,指甲摳進我的肉里,"就是王德海送來的。他把通知書給我,說'你弟弟明年也要考學,你當姐姐的就先讓讓'......"
煤油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映得她眼神又空又嚇人。
"我說不行,那是我的通知書。他就把我堵在倉房里......"媽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蚊子哼哼似的,"他說要是敢說出去,就讓我爹媽在村里抬不起頭,讓我弟弟永遠別想考大學......"
我渾身的血一下子就涼透了,手指頭抖得不成樣子。
"后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你,"媽捂著臉哭出聲,"王德海家送來彩禮,說讓我嫁過去,保證讓你將來上大學,補償我......我當時鬼迷心竅,就信了......"
"媽!"我跪坐在她面前,看著這個被歲月磋磨得面目全非的女人,心像是被揉成一團又生生撕開,"那您也不能......"
"我能怎么辦?"媽突然拔高聲音,眼淚甩了我一臉,"我一個沒結婚就懷了娃的姑娘,在這村里怎么活?你弟弟還要上學,我爹媽還要做人!"她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以為忍忍就過去了,忍到你考上大學就好了......誰知道......誰知道他又......"
媽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沖到炕邊那個舊木箱前,摸索著打開鎖扣。箱子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濃重的樟腦丸味撲面而來。她在里面翻找著,掏出個紅布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
泛黃的紙頁飄落下來,一張是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邊角都磨圓了,上面"蘇秀蘭"三個字卻依舊清晰。另一張是信箋紙,上面寫滿了娟秀的字跡,最后畫著只展翅的小燕子——那是媽獨有的標記。
"我多么希望能像燕子一樣飛出大山......"我輕聲念著紙上的話,眼淚砸在字上,暈開一小團墨跡,"去未名湖畔讀書,去天安門看升旗......"
媽從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發(fā)頂,呼出來的氣帶著紅薯粥的甜味。
"晴晴,媽這輩子就這點念想了,"她聲音顫巍巍的,"現(xiàn)在全指望你了。"她松開我,從箱底摸出個鐵皮盒子,"這里面是王德海這些年貪贓枉法的證據(jù),我本來想等你考上大學就燒了,讓他安生過日子......"
她把盒子塞進我手里,鐵盒子冰涼,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現(xiàn)在看來,有些人是不配的。"媽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得院子亮堂堂的。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突然"當"地響了一聲,已經(jīng)十二點了。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咚咚咚"的急促敲門聲,伴隨著王德海粗啞的叫喊:
"秀蘭!開門!我知道蘇晴回來了!"
媽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抓著我的手陡然收緊。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起來,在墻上投下我們母女倆扭曲的影子,像兩只被困在蛛網(wǎng)里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