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后,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城頭。裴遠正低頭在鋪子里給一把新做好的彈弓纏著護手的皮繩,門口光線一暗。
“裴大哥!”是云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裴遠抬頭。云娘裹著一件半舊的棉襖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用厚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物件,小臉凍得有些發(fā)白,鼻尖卻沁出細密的汗珠。
“怎么了?”裴遠放下手里的活計,站起身。他注意到她神色有異,那總是清亮帶笑的眼眸里,此刻盛滿了焦慮,甚至有一絲……恐懼?
云娘快步走進鋪子,警惕地回頭看了看巷口,才將懷里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裴遠那張簡陋的工作臺上。厚布解開,露出里面包裹的東西——竟是一張弓。
一張角弓。
弓身呈現(xiàn)出深沉的紫黑色,顯然是上好的老牛角經(jīng)年累月浸潤油汗形成的色澤。弓臂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兩端鑲嵌著打磨光滑的骨質(zhì)弭頭,弓弦是特制的牛筋,擰得極緊,透著一股肅殺的張力。整張弓并不華麗,甚至有些陳舊,但那股歷經(jīng)沙場、飲血無數(shù)的沉凝兇戾之氣,卻撲面而來,瞬間充斥了這間小小的鋪子。
裴遠的目光落在弓臂內(nèi)側(cè)靠近握把處一個極其隱秘的刻痕上——一個極小的、形似飛燕的烙印。他瞳孔驟然收縮!這是他當年在西北軍中,親手給自己那張戰(zhàn)弓烙下的私記!這張弓,他以為早已連同那個名字一起,埋葬在玉門關外的黃沙里了。
“哪來的?”裴遠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像繃緊的弓弦在震顫。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撫過那冰冷的、熟悉的弓臂,觸到那飛燕刻痕時,指腹下的繭子似乎都在微微發(fā)燙。無數(shù)個枕戈待旦的寒夜,無數(shù)次生死一線的搏殺,尸山血海的記憶碎片,隨著這張弓的觸感,瘋狂地涌入腦海。
云娘被他身上驟然散發(fā)出的冰冷氣息懾得一窒,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才急促地說:“方才……方才有個戴斗笠的漢子,把東西硬塞給阿箐,說……說物歸原主,還說……還說‘玉門關的舊債,該清算了’……說完就走了,跑得飛快,追都追不上!”
她看著裴遠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和眼中翻涌的、她從未見過的暴戾殺機,心猛地沉了下去,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裴大哥,這……這弓是不是……是不是惹禍了?那些人是不是……是不是找來了?都怪我……都怪我……”她看著這張突然出現(xiàn)的兇器,仿佛看到了災禍的源頭,眼中充滿了自責和恐懼。
裴遠猛地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強行壓下那股幾乎要破體而出的血腥戾氣。再睜眼時,眸中的風暴已強行壓抑下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寒。他拿起布,重新將那張角弓仔細包裹好,動作沉緩而用力。
“不關你事?!彼_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是沖我來的。舊賬?!?/p>
他將包裹好的弓緊緊攥在手中,那堅硬的觸感硌著他的掌心?!瓣P好門戶,這幾日……別出門?!彼钌畹乜戳嗽颇镆谎郏悄抗鈴碗s,有擔憂,有決絕,還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沉重,“等我回來?!?/p>
說完,他不再停留,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舊棉袍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出鋪子,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深秋蕭瑟的柳絮巷盡頭。寒風卷起枯葉,打著旋兒追逐著他遠去的背影。
云娘呆呆地站在空蕩蕩的鋪子里,看著裴遠消失的方向,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竄起,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那張弓帶來的不祥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她下意識地抬手,摸到了發(fā)髻間那支溫潤的青玉簪,指尖一片冰涼。
裴遠一去便是五日。
這五日,對云娘而言,漫長得如同五個嚴冬。棲云閣早早落了門板,她和阿箐躲在緊閉的門窗后,連燈都不敢點得太亮。每一次巷口傳來陌生的馬蹄聲或腳步聲,都讓她和阿箐緊張得屏住呼吸。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阿箐年紀小,嚇得夜里總做噩夢,蜷在云娘懷里瑟瑟發(fā)抖。
“姐姐,裴大哥……他還會回來嗎?”阿箐帶著濃重的鼻音問,黑暗中,大眼睛里滿是恐懼的淚水。
云娘緊緊摟著她,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撫摸著發(fā)髻間的青玉簪,那溫潤的觸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撐點?!皶?,”她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像是在說服阿箐,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他說了,等他回來。”
第五日傍晚,陰沉了數(shù)日的天空終于開始飄下雨絲。起初是細密的、冰冷的雨粉,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云娘正心神不寧地坐在繡架前,對著繃子上未完成的百鳥圖發(fā)呆,指尖的針線毫無進展。
突然,院門被急促地拍響。
“砰!砰!砰!”
聲音沉重而粗暴,絕非裴遠那種沉穩(wěn)的力道!
云娘和阿箐同時驚跳起來,臉色瞬間煞白。
“開門!快開門!”門外傳來粗野的呼喝,伴隨著刀鞘撞擊門板的哐當聲,兇狠異常,“奉令搜查逃犯!再不開門,格殺勿論!”
逃犯?云娘的心猛地一沉,手腳冰涼。是裴大哥?還是……自己?
阿箐嚇得緊緊抓住云娘的衣袖,牙齒咯咯打顫:“姐姐……”
門外的叫囂和砸門聲越來越響,伴隨著幾個男人粗魯?shù)闹櫫R,木質(zhì)的門板在重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栓在劇烈搖晃。
“頂住門!”云娘猛地回過神,一把將嚇傻的阿箐推向屋內(nèi)角落的米缸,“快!躲進去!不管聽到什么都別出來!”她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尖銳變形。
阿箐被推得一個踉蹌,連滾帶爬地鉆進半人高的米缸,云娘立刻將沉重的木蓋奮力合上。
就在木蓋合攏的剎那——
“轟??!”
一聲巨響,院門被硬生生撞開!碎裂的木屑四濺。幾個身著黑衣、蒙著面、手持鋼刀的彪悍身影如同地獄里沖出的惡鬼,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雨水氣息,兇神惡煞地闖了進來!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眼神陰鷙如鷹隼,目光瞬間鎖定了站在堂屋門口、臉色慘白如紙的云娘。
“人呢?!”他厲聲喝問,聲音嘶啞難聽,手中的鋼刀還在往下滴著渾濁的泥水,“那個姓裴的雜種藏哪去了?!”
云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灌到腳底,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卻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站直身體,擋在堂屋門前:“這里……沒有姓裴的……你們找錯地方了……”她的聲音抖得厲害,眼神卻倔強地迎向那兇狠的目光。
“放屁!”那鷹目漢子獰笑一聲,猛地揚手!他并未用刀,蒲扇般的大手裹挾著凌厲的風聲,狠狠一巴掌摑在云娘臉上!
“啪!”
清脆而殘忍的響聲在雨聲中炸開。
云娘被打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向后跌去,重重撞在堂屋的門框上,又摔倒在地。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疼,嘴角破裂,滲出一縷鮮紅的血絲。發(fā)髻被撞散,那支青玉簪滑落,“?!钡囊宦暣囗?,掉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賤人!還敢嘴硬!”鷹目漢子一步踏前,染著泥濘的靴子狠狠踩在云娘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的手背上,用力碾磨!
“啊——!”鉆心的劇痛讓云娘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額上瞬間布滿冷汗。
“說!裴遠在哪?!”鷹目漢子俯下身,沾著雨水和血污的面巾幾乎貼到云娘臉上,陰狠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還有你!當年御繡坊的云繡娘!王爺找得你好苦!乖乖跟老子回去,還能少吃點苦頭!”
王爺!御繡坊!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云娘早已混亂不堪的心神之上!巨大的恐懼和被揭穿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原來……原來他們不僅是為了裴大哥……也是為了自己!那深埋的過往,終究還是追來了!
“我不知道……什么王爺……什么御繡坊……”云娘忍著劇痛和眩暈,聲音微弱卻依舊倔強,“我不知道裴遠在哪……”
“找死!”鷹目漢子眼中兇光爆射,耐心耗盡。他猛地抬起腳,對著蜷縮在地上的云娘,狠狠踹了過去!
“噗!”
沉重的靴底狠狠踹在云娘柔軟的腹部。
“呃啊——!”云娘的身體猛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蝦米,劇痛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和意識。眼前的一切驟然變得模糊、旋轉(zhuǎn)、發(fā)黑。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和無法形容的撕裂痛楚席卷了全身。她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破碎的、痛苦的抽氣聲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
殷紅的鮮血,無法抑制地從她口中涌出,迅速染紅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紅了身下冰冷的青磚。劇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吞噬著她殘存的意識。視線開始模糊、渙散,耳畔蒙面人的獰笑、雨聲、阿箐在米缸里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她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渙散的目光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落在不遠處那片濕冷的青磚地上。
那里,靜靜地躺著那支青玉簪。
玉蘭花苞的簪頭,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溫潤。只是那溫潤的玉身,此刻已經(jīng)斷成了兩截。斷裂處,參差猙獰。
一滴冰冷的淚,混著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無聲地滑落,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痕跡。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呼喚一個名字,卻只有更多的血沫涌出。視線徹底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最后的感覺,是身下青磚刺骨的冰涼,和那支斷簪冰冷的微光,烙印在她逐漸消散的意識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