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初晴,陽光透過琉璃瓦折射出清冷的光輝。蕭煜在御書房熬過又一個通宵,眼下烏青,卻難掩眼中灼灼的神采。戶部剛送來的加急奏折里,他依著昨夜在攬月殿外偷聽到的零星思路,草擬了一份以工代賑的初步方案,竟得到了幾位老臣的首肯。
“去東宮,請?zhí)渝鷣碛鶗恳惶?。?他將奏折遞給貼身太監(jiān),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太監(jiān)愣了愣,自太子妃嫁入東宮,殿下從未主動召見過她,更遑論在處理朝政的御書房。但他不敢多問,領命匆匆而去。
攬月殿內,滿星正與墨書核對過冬衣物的發(fā)放清單。聽聞蕭煜召見,她握筆的手微頓,抬眸看向窗外晴好的天空,眸色深沉。
“娘娘,殿下這時候召見,莫不是為了賑災的事?” 墨書低聲道,“昨夜里您分析的那些,難道……”
“休要多言?!?滿星放下筆,理了理衣襟,“替我更衣?!?/p>
御書房內,蕭煜焦躁地踱步。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見到一個人,想聽到她冷靜清晰的聲音,想印證那些在他腦中盤旋的念頭是否真的可行。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滿星身著一襲月白鑲銀邊的常服,款步而入,行禮時衣袂輕揚,如月下白蓮。
“臣妾參見殿下?!?/p>
“免禮?!?蕭煜快步上前,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扶她,卻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她衣袖時猛地頓住,尷尬地收回手,“今日召你來,是想……想與你商議些事?!?/p>
滿星垂眸,聲音無波無瀾:“殿下有何吩咐?”
蕭煜喉頭滾動,指了指書案上的奏折:“南方賑災,你……可有什么想法?昨日夜里,我聽你與墨書談及官道阻塞、核查災情……”
他索性不再掩飾,直視著她的眼睛:“滿星,我知道你有見識,不必再對我隱瞞。這關乎萬千百姓性命,你若有良策,務必告知我?!?/p>
滿星抬眸,撞進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懇切與期待。那目光太過灼熱,讓她習慣性想回避,卻在觸及他眼底的紅血絲和疲憊時,心底某處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撞了一下。
她沉默片刻,走到書案前,拿起那份以工代賑的奏折。紙上墨跡未干,幾處批注顯然是臨時添上的,卻切中要害。
“殿下此策甚好,” 她指尖劃過字句,聲音清冷卻帶著力量,“以修建水利工程換取賑災糧,既能解決流民溫飽,又可造福后世。只是……”
她頓了頓,抬眸看向他:“殿下可曾想過,地方官吏若陽奉陰違,將老弱病殘充數(shù),或將工程款項中飽私囊,該當如何?還有,災民生計若僅靠短期勞役,待工程完畢后又該何去何從?”
蕭煜瞳孔微縮,這些正是他昨夜反復推敲仍覺疏漏之處。他看著滿星,她明明深居內宮,為何對民生疾苦和官場弊端如此清楚?
“你說的是。”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那依你之見,該如何完善?”
滿星目光落在地圖上南方諸省的位置,緩緩道:“其一,需派欽差大臣實地督查,且欽差人選必須清正廉明,不受地方勢力左右;其二,可在工賑之外,輔以農賑,調撥耐旱糧種,教災民開墾荒地,授人以漁方為長遠之計;其三……”
她侃侃而談,從官吏選拔到糧種調配,從工程監(jiān)管到流民安置,思路清晰,條理分明,甚至連如何利用商賈力量運輸物資都考慮到了。
蕭煜站在一旁,越聽越是心驚,越是心折。他曾以為滿星只是名門閨秀,空有皮囊,卻不想她胸中竟藏著如此丘壑。那些他與大臣們爭論數(shù)日的難題,在她口中仿佛信手拈來,卻又字字珠璣。
“滿星……” 他低聲喚她,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這些想法,你是如何想到的?”
滿星收回目光,神色恢復了慣常的疏離:“不過是從前聽父親談論過些商道民生,加上近日看了些邸報,胡思亂想罷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殿下指正?!?/p>
她刻意淡化自己的見識,將一切歸為“胡思亂想”。蕭煜看著她明明才華橫溢卻偏要藏拙的模樣,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像是惋惜,又像是……心動。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明明擁有不輸男子的智慧,卻甘愿在深宮中收斂鋒芒,只因一個冰冷的約定。
“你的見解遠超朝中許多大臣,” 蕭煜語氣肯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有你相助,是大胤之幸,也是我的……”
他想說“也是我的幸運”,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道:“是我的福氣。”
滿星心中一凜,抬眸看他,卻見他眼中除了欣賞,竟還多了些她讀不懂的情愫。她迅速移開目光,福身道:“殿下謬贊了。臣妾身為太子妃,為殿下分憂本是分內之事。若沒別的事,臣妾先告退了?!?/p>
“等等!” 蕭煜急忙叫住她,從案頭拿起一個錦盒,“這個……你拿著?!?/p>
滿星遲疑地接過錦盒,打開一看,竟是一支成色極佳的羊脂玉簪,簪頭雕琢著一朵栩栩如生的寒梅,正是她昨日在庫房賬本上隨意畫過的樣式。
“殿下,這……”
“昨日見你似乎喜歡,便讓人打了一支?!?蕭煜眼神有些閃躲,耳根卻微微泛紅,“算……算我謝你今日指點的?!?/p>
滿星握著玉簪,只覺得觸手溫潤,心中卻一片冰涼。她想起了他們的約定,想起了蘇蓮,想起了自己終將離開的宿命。
“殿下心意,臣妾心領了?!?她將錦盒合上,遞還給他,語氣平靜無波,“只是無功不受祿,這簪子,臣妾不能收?!?/p>
蕭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著她清澈卻又疏離的眼睛,心中那點剛剛燃起的火苗,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熄滅。
他忘了,他們之間有約定,她從始至終都沒打算接受他。
“是我唐突了?!?他收回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你……去吧?!?/p>
滿星再次行禮,轉身離去。走出御書房時,陽光灑在她身上,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寒意。
她知道,蕭煜對她的態(tài)度變了,那不再是盟友間的客套,而是摻雜了別的東西??蛇@對她而言,并非好事。
越是靠近,便越是容易暴露真心,越是容易在離開時留下牽絆。
她握緊了袖中的手,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滿星,記住你的目標,拿到廢后圣旨,離開這里。除此之外,任何人和事,都不必放在心上。
而御書房內,蕭煜看著手中的錦盒,又看了看滿星離去的方向,良久,才重重嘆了口氣。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想要焐熱一塊寒冰,是如此困難。
可不知為何,越是困難,他心中那份想要靠近她的沖動,就越是強烈。
這時,太監(jiān)匆匆進來稟報:“殿下,蘇蓮姑娘求見,說給您燉了參湯。”
蕭煜揉了揉眉心:“讓她進來吧?!?/p>
蘇蓮端著參湯走進來,看到蕭煜眉宇間的疲憊和失落,連忙關切地問:“殿下,可是為了賑災的事煩心?快嘗嘗奴婢燉的參湯,補補身子?!?/p>
她的聲音溫柔軟糯,眼神里滿是擔憂,若是往常,蕭煜定會心生憐惜。可今日,他看著蘇蓮,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滿星冷靜清晰的分析,想起了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
同樣是關心,蘇蓮的溫柔像一團棉花,柔軟卻無力;而滿星的關心,卻像一把利刃,冰冷卻能直擊要害。
“放下吧?!?蕭煜的語氣有些冷淡。
蘇蓮察覺到他的異樣,心中一緊,卻不敢多問,只能乖巧地放下參湯,低聲道:“殿下若是累了,奴婢替您捏捏肩吧?!?/p>
蕭煜擺了擺手:“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蘇蓮眼中閃過一絲受傷和不解,但還是福身退了出去。
御書房內再次恢復寂靜。蕭煜看著那碗漸漸冷卻的參湯,又想起了滿星遞還給他的玉簪。
一個推開了他的關心,一個奉上了溫柔,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卻是那個推開他的人。
這究竟是怎么了?
他拿起那份被滿星指點過的奏折,看著上面她留下的無形印記,忽然低聲自語:“滿星,你到底……想要什么?”
窗外,寒梅在枝頭悄然綻放,一如他心中那份悄然滋生,卻又無處安放的情愫。
這場始于交易的帝后關系,正在不知不覺中,朝著一個無人能預料的方向,緩緩偏離。而深宮中的紅墻綠瓦,似乎也在見證著,這位儲君心中,那道名為“滿星”的漣漪,正越泛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