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首都機場巨大的穹頂上，匯成一片喧囂的白噪音。桑寧拖著幾乎有她半人高的行李箱，費力地擠出到達(dá)大廳的玻璃門，一股裹挾著水汽和深秋寒意的風(fēng)猛地灌進領(lǐng)口，激得她打了個哆嗦。北京九月的雨，帶著一股不容分說的凜冽。

視線穿過模糊的雨幕和攢動的人頭，很快鎖定了目標(biāo)。接機的人群里，那個身影實在太好認(rèn)了——汪順。即使穿著最簡單的黑色運動外套和牛仔褲，那高出旁人一大截的身形和屬于頂尖運動員的、挺拔如松的站姿，依舊讓他像自帶聚光燈。他手里舉著個沒打開的折疊傘，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出口涌出的人流，臉上沒什么表情，平靜得像一汪深潭。

桑寧深吸一口帶著雨水清冽氣息的空氣，推著箱子，輪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fā)出咕嚕嚕的悶響，朝他走去。他似乎也看到了她，抬步迎了上來，步伐很大，幾步就跨到了跟前。

“桑寧？”汪順的聲音穿透雨聲傳來，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被水長期浸潤過的、獨特的清朗質(zhì)感。

“汪順哥哥！”桑寧趕緊應(yīng)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脆又乖巧，還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初來乍到的靦腆。這個稱呼在舌尖滾過，像一道無形的分水嶺，瞬間劃清了距離。

汪順極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yīng)?！靶欣罱o我?！甭曇艉啙?，不容置疑。沒等桑寧反應(yīng)，那雙骨節(jié)分明、蘊含著巨大力量的手已經(jīng)輕而易舉地接過了沉重的箱子，拎在手里仿佛輕若無物。另一只手“唰”地一下?lián)伍_了傘，大片干燥的空間立刻籠罩下來，將喧囂的雨聲隔絕在外。

“車在那邊?！蓖繇樖疽饬艘粋€方向，率先邁開步子。桑寧趕緊跟上，亦步亦趨地走在傘下他刻意留出的空間里。他的肩膀很寬，走路時背脊挺直，步伐穩(wěn)健有力，帶著一種長期高強度訓(xùn)練鑄就的獨特韻律。雨水順著他握傘的手臂線條滑落，滴在深色的外套上，洇開更深的水痕。

行李箱的輪子在濕滑的地面偶爾打滑，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汪順手臂的肌肉隨著每一次穩(wěn)住箱子的動作，在衣料下清晰地繃緊又放松，蘊含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感。桑寧悄悄把視線從他結(jié)實的小臂移開，看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被雨水沖刷得油亮卻陌生的北京街景。高架橋縱橫交錯，巨大的廣告牌閃爍著迷離的光，一切都顯得龐大、冰冷而充滿距離感。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離鄉(xiāng)背井的孤獨和對未知的忐忑，悄然壓在桑寧胸口，讓她有些透不過氣。

車廂里彌漫著新車特有的皮革味，混合著雨水打在車頂?shù)某翋灺曧?。汪順專注地看著前方擁堵的車流，?cè)臉的線條在儀表盤幽幽的藍(lán)光映襯下顯得利落而冷硬。

沉默持續(xù)了幾分鐘。他修長的手指在包裹著皮革的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打破了沉寂。

“宿舍都安頓好了？”他問，目光依舊直視著前方被雨刷不斷刮開又模糊的擋風(fēng)玻璃。

“嗯，”桑寧連忙點頭，“上午報道手續(xù)都弄完了，宿舍也收拾好了，就在北外西院，挺方便的?！?聲音在密閉的車廂里顯得有些悶。

“嗯?！蓖繇槕?yīng)了一聲，短暫的停頓后，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了他此行的“監(jiān)護人”職責(zé)核心。“你哥，”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語氣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桑霆那家伙，心思重。他交代的事，我得上心。”

桑寧的心沒來由地提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fù)钢踩珟н吘墶?/p>

“他特意囑咐，”汪順的視線終于從前方移開，側(cè)頭看了桑寧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像帶著穿透力，“讓我好好看著你點兒。”他刻意加重了“看著”兩個字，目光在桑寧臉上停留了一瞬，像在確認(rèn)她的理解?！坝绕涫恰慌笥堰@方面?！彼^續(xù)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別讓人隨便就把你拐跑了。要是……真碰上個覺得還行的，”他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極細(xì)微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快得讓桑寧以為是錯覺，“也得先讓我瞧瞧，把把關(guān)。”

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家長式的權(quán)威感，和他那張年輕英挺的臉龐形成微妙的反差。桑寧哥哥桑霆那張操碎心的臉?biāo)查g浮現(xiàn)在她眼前——隔著幾千公里，在電話里恨不能把耳朵伸過來揪?。骸皩帉帲∮涀“。⊥繇樉褪俏遗蛇^去的眼睛！尤其是那些毛頭小子，統(tǒng)統(tǒng)離遠(yuǎn)點！要談？行啊，先讓你汪順哥過目！他火眼金睛，渣男騙子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桑寧悄悄吸了口氣，把臉轉(zhuǎn)向汪順那邊，努力讓笑容看起來更甜更溫順，聲音也拔高了一個調(diào)子，帶著十二分的誠懇：“知道啦，汪順哥哥！你放心！我保證乖乖的，絕對不亂來！” 最后那聲“哥哥”，桑寧叫得又脆又響，像在堅固的堡壘上又砌了一層磚。

汪順?biāo)坪鹾軠\地“嗯”了一聲，目光重新投向雨幕中的車流。車廂里再次只剩下雨刮器單調(diào)的、有節(jié)奏的刮擦聲，還有引擎低沉的嗡鳴。窗外的霓虹在濕漉漉的玻璃上暈染開一片片迷離的光斑。桑寧靠在椅背上，指尖在微涼的手機屏幕上無意識地劃著。汪順哥哥……這個稱呼，像一道安全的護身符，也像一道無形的墻。墻這邊，是她初入陌生大都市、需要被“看顧”的新生活；墻那邊，是他——桑霆最好的兄弟，一個強大、沉默、帶著監(jiān)護人光環(huán)的國家游泳隊精英。

雨勢漸小，車流終于松動了一些。車子駛下高速，穿過一片綠意盎然的大學(xué)區(qū)，最終在北外西院那爬滿常青藤、充滿書卷氣息的校門前穩(wěn)穩(wěn)停下。

汪順熄了火，動作利落地解開安全帶：“到了?！?/p>

“謝謝汪順哥哥！”桑寧再次揚起笑容，聲音清脆地道謝，隨即解開自己的安全帶，推開車門。清冽濕潤的空氣夾雜著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驅(qū)散了車廂里的沉悶。

汪順已經(jīng)下車，繞到后備箱，輕松地拎出桑寧那個巨大的行李箱。雨水打濕了他的發(fā)梢，幾縷黑發(fā)貼在飽滿的額角，更襯得他眉目英挺。他將箱子放在桑寧腳邊濕漉漉的人行道上。

“宿舍樓認(rèn)識吧？”他問，目光掃過校門內(nèi)蔥郁的林蔭道和掩映其間的紅磚建筑。

“認(rèn)識！上午都踩過點了！”桑寧用力點頭，語氣輕快，“就在前面不遠(yuǎn)，逸夫樓旁邊那棟。”

“嗯?！蓖繇槕?yīng)著，似乎還想再叮囑點什么。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手機鈴聲突兀地在他口袋里響起，打破了校園門口雨后的寧靜。

汪順微微蹙眉，迅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神色瞬間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刻接起電話：“喂，陳導(dǎo)？” 聲音壓得有些低，但桑寧離得近，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一絲緊繃。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語速很快、中氣十足的中年男聲，即使隔著話筒，桑寧也能隱約捕捉到幾個關(guān)鍵詞：“……臨時加測……體脂率……數(shù)據(jù)異?！R上回隊……”

汪順的眉頭鎖得更緊，下頜線微微繃起，眼神專注地盯著腳下濕漉漉的地磚縫隙，仿佛在快速消化著電話里的信息。他簡短地回應(yīng)：“……明白。數(shù)據(jù)我看了……是有點……好，我馬上到?！?語氣果斷，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他掛了電話，抬眼看桑寧時，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慣常的平靜，只是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盡的專注和緊迫感。

“隊里有急事，臨時加測?！彼院喴赓W地解釋了一句，目光落在桑寧身上，“你自己能行？”

“當(dāng)然能行！”桑寧立刻挺直腰板，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充滿活力的笑容，還順勢拍了拍自己并不強壯的胳膊，“汪順哥哥你快去吧！訓(xùn)練要緊！放心，我這么大個人了，丟不了！” 她語氣輕松，帶著點小女生的俏皮和故作豪邁。

汪順看著她明亮的笑容和故作輕松的姿態(tài)，眼底那點殘余的緊繃似乎松動了一瞬。他點了點頭，聲音沉穩(wěn)依舊：“好。有事給我電話?！?說完，他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

引擎重新發(fā)出低沉的轟鳴，黑色的SUV很快匯入校門口稀疏的車流。桑寧站在路沿石上，一手扶著行李箱拉桿，另一只手高高舉起，用力地朝著那輛迅速遠(yuǎn)去的車子揮動，臉上還維持著那個燦爛的笑容。

直到車尾燈徹底消失在拐角，桑寧才慢慢放下有些酸的手臂。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鉛色。北外校園特有的、混合著書卷和雨后草木的氣息縈繞在鼻尖。她低頭看了看腳邊巨大的行李箱，又抬頭望了望眼前陌生又充滿生機的校園大門。

“汪順哥哥……”她輕輕念了一聲這個稱呼，剛才的笑容漸漸淡去，只剩下一種獨自面對新世界的、混合著興奮與一點點無所適從的平靜。那道無形的墻似乎變得透明了一些，卻又更加清晰地橫亙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氣，握緊行李箱拉桿，輪子碾過濕漉漉的地面，發(fā)出咕嚕嚕的輕響，朝著她的新生活，獨自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