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的慈寧宮像浸在墨里。

林淵踩著雪水混著松針的小徑往里走，靴底發(fā)出細(xì)碎的咯吱聲。

陳媽媽舉著羊角燈在前引路，燈影里她鬢邊的珍珠簪子忽明忽暗——和昨日在御書房外遞茶時，連步幅都分毫不差。

西暖閣的門簾剛掀開，暖意便裹著沉水香撲了滿臉。

太后倚在軟枕上撥著串沉香念珠，身側(cè)小宮女正往銅手爐里添炭，火星子噼啪炸開，映得她眼角細(xì)紋都帶了溫度。

林淵剛要行禮，太后已抬了抬手：“免了，坐吧?！?/p>

他在離她三步遠(yuǎn)的花梨木凳上坐下，目光掃過案上那盞茶——正是陳媽媽白天送來的“護國道使”茶，此刻已沏好，湯色清得能照見杯底的茶葉紋路。

“聽說你今日在朝上替四個姑娘爭了婚書?！碧竽碇钪椋曇粝翊合蔬^卵石，“倒比那些個自稱忠君的老臣有血性?！?/p>

林淵脊背微僵。

他早該想到，這宮里就沒有太后不知道的事。

“娘娘笑話了，不過是...護短罷了?！?/p>

太后忽然笑了，眼尾的金箔妝跟著顫：“護短好，護短的人才活得長?！彼畔履钪?，指節(jié)叩了叩茶盞，“你那‘護國道使’的身份，總不能只掛個虛銜。明日去兵部尚書府走一趟，幫著查查邊關(guān)軍械失竊的案子。”

林淵眼皮一跳。

邊關(guān)軍械案他早有耳聞——三個月前北境三十車玄鐵重弩不翼而飛，至今連個線頭都沒摸著。

他故意皺起眉：“娘娘這是要讓我去送死？趙同方那幫人正盯著我呢。”

“若你真是個廢物，我也不會讓你去?！碧蠖似鸩璞K抿了一口，目光透過氤氳的茶霧鎖著他，“上回在御書房，你說要把軟肋變成鎧甲?，F(xiàn)在機會來了——查清楚軍械去哪了，比十道婚書都頂用。”

林淵喉結(jié)動了動。

太后話里的弦外之音讓他后頸發(fā)緊——她竟連他當(dāng)日在御書房的心思都摸得透。

他垂眼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甲輕輕掐進掌心：“不知娘娘要什么結(jié)果？”

“要真相?！碧髮⒉璞K重重擱在案上，震得茶沫濺在素白桌布上，“趙天策那老匹夫總說蕭若雪是他養(yǎng)的瘋狗，可瘋狗咬人之前，總得有人松了鏈子?！?/p>

林淵心里“咯噔”一聲。

趙天策是兵部尚書，蕭若雪是權(quán)傾朝野的定北將軍，這兩人明面上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私下竟有勾結(jié)？

他抬頭時已換了副懵懂模樣：“娘娘放心，臣明日就去尚書府報道?！?/p>

太后卻似看透了他的偽裝，指尖點了點他腰間的玉佩——正是昨日她賜的那方茉莉紋玉。

“記住，這玉能保你在宮里周全，可出了宮...”她拖長了尾音，“就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了?！?/p>

從慈寧宮出來時，月亮已爬過宮墻。

林淵摸著腰間的玉佩，茉莉香混著夜露的涼鉆進鼻腔。

他站在長街上頓了頓，遠(yuǎn)處鐘鼓樓傳來戌時的鼓聲，驚起幾只寒鴉，撲棱棱掠過他頭頂。

第二日辰時，林淵到了兵部尚書府。

門房見他穿著青衫沒戴官帽，眼皮都沒抬：“林公子？尚書大人在花廳候著?！?/p>

花廳里飄著雨前龍井的香氣。

趙天策正站在幅《松鶴圖》前題字，狼毫在宣紙上劃出沙沙的響。

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林公子來了？坐吧。”

林淵在八仙桌邊坐下，目光掃過案上堆著的卷宗——全是去年的糧道巡查記錄，連封皮都泛了黃。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突然“嗆”地咳起來：“這茶...好苦?！?/p>

趙天策這才轉(zhuǎn)身，八字胡跟著嘴角扯動：“林公子金貴，喝慣了御賜的好茶，自然嫌苦?！彼獾阶狼埃讣馇昧饲媚嵌雅f卷宗，“軍械案的資料都在這了，林公子慢慢看?！?/p>

林淵垂眼盯著卷宗，神識卻悄悄漫了出去。

這是他穿越后才有的本事，能感知他人情緒波動——趙天策此刻的情緒像團亂麻，恐懼、焦躁、還有一絲藏得極深的僥幸。

他裝作翻卷宗，手指無意碰倒了茶盞，茶水潑在最上面那本《薊州軍報》上。

“哎呀，對不住?！绷譁Y忙抽帕子去擦，卻在水漬暈開時，瞥見兩行被茶水洇開的小字：“月中十五，北漠商隊，玄鐵三車?！彼奶E快，抬頭正撞進趙天策陰鷙的目光。

“無妨?！壁w天策扯過帕子自己擦，動作粗魯?shù)脦缀跻浩萍堩摚傲止尤魶]別的事，老夫還要去校場點兵?！?/p>

林淵起身時故意踉蹌，手肘撞在博古架上，一只青瓷筆洗“啪”地摔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碎片，余光掃過博古架最下層——那里塞著個半舊的檀木匣，匣角沾著些暗褐色的痕跡，像血。

“林公子倒是毛手毛腳?！壁w天策冷笑著喚來仆人，“把碎片收拾了，送林公子出去?！?/p>

出了尚書府，林淵繞到后巷，楚靈兒從墻頭上翻下來，發(fā)辮上的銀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骸霸趺礃?？那老匹夫說了什么？”

“他沒說，但他的茶盞說了?！绷譁Y摸出塊帕子，上面是他剛才偷偷蘸的茶水——茶水泛著極淡的青灰色，是混了烏頭汁的味道。

趙天策在怕，怕有人查到他給蕭若雪送的“禮”。

楚靈兒眼睛一亮：“那咱們今晚去翻他的密檔房？我知道后墻有個狗洞能鉆！”

林淵望著她發(fā)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這姑娘總把“捉弄人”寫在臉上，可真到了事上，比誰都機靈。

他摸了摸她發(fā)頂：“好，今晚酉時，我在西角門等你?！?/p>

夜漏三更時，兵部尚書府的角樓只剩下盞守夜燈。

林淵跟著楚靈兒貓腰穿過月洞門，她的繡鞋尖輕輕點過青石板，連片落葉都沒驚起。

密檔房的鎖是銅制的，楚靈兒從袖中摸出根細(xì)鐵絲，三兩下就捅開了。

燭火亮起的剎那，林淵的呼吸頓住。

靠墻的檀木柜里整整齊齊放著十幾封密信，最上面那封的封口印著只玄色雪狼——正是蕭若雪的私印。

楚靈兒翻到最后一封，突然倒抽冷氣：“阿淵你看！”

林淵湊過去，只見信紙上寫著：“情蠱陣已備，待林淵與四女成禮之日，以血為引，可破其氣運?！?/p>

夜風(fēng)從窗縫里鉆進來，吹得燭火忽明忽暗。

林淵望著信上的字跡，喉間泛起股腥甜。

原來他們等的不只是軍械，更是他的軟肋——四女的婚期。

楚靈兒攥著信的手在發(fā)抖：“原來他們早就在準(zhǔn)備對付你了！”

林淵伸手覆住她的手背，掌心的溫度慢慢熨平她的顫抖。

他望著窗外的夜色，嘴角勾起抹冷硬的笑：“看來，我們得提前行動了。”

更漏又響了一聲。

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林淵將密信原樣放回，吹滅了燭火。

黑暗中，楚靈兒的銀鈴輕輕一響，像根細(xì)針挑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一場新的風(fēng)暴，正隨著漸起的北風(fēng)，在長安城的上空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