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金絲花籠
溪水轉(zhuǎn)彎處,一個披著熊皮的高大身影正在等待。佩金認出了他——地牢里那個從不說話的巨人囚犯。巨人沉默地接過嬰兒,另一只手扶住搖搖欲墜的佩金。
"尤利婭..."佩金嘶啞地問。
巨人搖搖頭,指向遠處正在消散的金色余暉。佩金的膝蓋突然失去力氣,跪倒在溪水中。嬰兒似乎感應到她的悲痛,伸出小手觸摸她臉上的淚水。
奇怪的是,那觸碰帶來了某種奇異的安慰。佩金低頭看著這個用她全部魔力換來的生命,突然明白了尤利婭最后的安排——這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F(xiàn)在,她將永遠被束縛對這個金發(fā)嬰兒的愛與責任中。
溪水對岸,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佩金抱緊嬰兒,踏上通往未知的逃亡之路。在她身后,黑森林的灰燼如雪般落下,覆蓋了所有來時的足跡。
晨霧像蛛網(wǎng)般掛在松枝上,佩金每走一步,腳底的凍土就留下一個帶血的腳印。懷里的阿瑪拉出奇地安靜,銀灰色的眼睛倒映著逐漸明亮的天空。巨人走在前面,熊皮披風掃過的路徑上,霜花紛紛避讓。
"還有多遠?"佩金嘶啞地問。失去魔力后,她的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巨人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前方若隱若現(xiàn)的山脈輪廓。他懷中的阿瑪拉突然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小手抓住巨人粗糙的手指。陽光穿過云層的瞬間,嬰兒的金發(fā)突然折射出七彩光澤,像撒了金粉的彩虹。
佩金停下腳步。這種魔力顯現(xiàn)方式——既不是黑女巫的銀綠色,也不是白女巫的金色,而是某種全新的東西。阿瑪拉轉(zhuǎn)向她,嘴角揚起一個與尤利婭神似的微笑。
第五天黃昏,他們到達了反抗軍營地。那是一座藏在瀑布后的洞穴,水簾上閃爍著防護咒語的微光。巨人發(fā)出特定的鳥叫聲,水簾分開一道縫隙。
"銀發(fā)女巫!"一個瘦小的男孩驚呼,"首領(lǐng)說你會來!"
洞穴里比想象中寬敞,幾十個衣衫襤褸的人圍坐在火塘邊。佩金注意到他們大多有殘疾——缺耳朵的、斷手的、臉上刺著"盜"字的。逃亡者的收容所。
一個戴眼罩的女人走上前來。她腰間別著七把不同材質(zhì)的匕首,走路時發(fā)出叮當?shù)慕饘倥鲎猜暋?/p>
"我是狐貍。"她打量著佩金,"尤利婭說你會帶著'黎明'來。"
佩金抱緊阿瑪拉:"誰是黎明?"
狐貍的獨眼轉(zhuǎn)向嬰兒:"還能是誰?金色花第三次綻放的化身。"她突然掀開阿瑪拉的襁褓,露出嬰兒左肩——那里有一個花瓣形狀的胎記,正散發(fā)著微弱的金光。
"等等,"佩金抓住狐貍的手腕,"什么第三次綻放?"
狐貍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沒告訴你?第一朵金色花被王后吞下誕生尤利婭,第二朵是你腹中的孩子,而第三朵..."她的手指輕觸阿瑪拉的胎記,"是終結(jié)輪回的希望。"
佩金的胃部絞緊。她突然明白尤利婭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保住這個孩子——阿瑪拉不是意外,而是計劃的一部分。洞穴突然旋轉(zhuǎn)起來,她踉蹌著靠住石壁。失去魔力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躺在鋪著狼皮的矮床上。阿瑪拉睡在身邊,小手里攥著一縷黑色卷發(fā)——佩金的頭發(fā)。窗外(如果石洞能有窗的話)傳來瀑布的轟鳴和隱約的爭吵聲。
"...城堡已經(jīng)派出了獵巫犬..." "...金色花的魔力會吸引它們..." "...必須分開撫養(yǎng)..."
佩金掙扎著坐起來,腹部的青紫色疤痕傳來尖銳的疼痛。雨天將至,這些反噬留下的印記比老兵的舊傷更敏感。她低頭看著熟睡的阿瑪拉,嬰兒的胸口隨著呼吸均勻起伏,金發(fā)在暗處依然散發(fā)著珍珠般的光澤。
狐貍掀開皮簾進來,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肉湯:"吃吧,你需要力氣。"
"尤利婭還活著嗎?"佩金直接問道。
狐貍的獨眼閃爍了一下:"水簾術(shù)是她設(shè)的。如果施術(shù)者死亡,防護會消失。"
佩金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阿瑪拉的金發(fā)。這回答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但她太了解尤利婭的風格——留下足夠的懸念,讓人無法真正放手。
"獵巫犬什么時候到?"
"三天,也許更早。"狐貍遞給她一個小皮袋,"尤利婭留給你的。"
佩金倒出袋中之物——一個用金發(fā)編織的手環(huán),正是尤利婭的頭發(fā)。當她的皮膚接觸到發(fā)絲時,手環(huán)突然收緊,然后融入她的手腕,只在皮膚上留下一圈淡淡的金色紋路。
"這是..."
"保險。"狐貍打斷她,"現(xiàn)在聽好計劃:巨人會帶黎明向北走,去冰原部落。而你——"
"不。"佩金的聲音讓洞穴突然安靜,"阿瑪拉跟我一起。"
狐貍的獨眼瞇起來:"你沒有魔力了,女巫。連最簡單的防護咒都——"
"我有這個。"佩金亮出手腕上的金紋,它正隨著阿瑪拉的呼吸頻率明滅,"尤利婭的'保險',不是嗎?"
深夜,佩金被阿瑪拉的哭聲驚醒。嬰兒的金發(fā)在黑暗中像螢火蟲般閃爍,小手抓撓著左肩的花瓣胎記——那里正發(fā)出異常明亮的金光。佩金剛抱起她,手腕上的金紋突然灼燒般疼痛。
"尤利婭...?"她下意識呢喃。
金紋脫離她的手腕,在空中組成一個箭頭,指向洞穴深處。佩金跟著指引,來到一面看似普通的石壁前。當阿瑪拉的眼淚滴在石壁上時,隱藏的符文一個接一個亮起,組成一扇門的輪廓。
石門無聲滑開,露出一個小密室。中央石臺上放著一面銀鏡——佩金高塔里那面的復制品。鏡面泛起漣漪,然后浮現(xiàn)出尤利婭的臉。她看起來憔悴不堪,金發(fā)失去了光澤,但碧綠的眼睛依然明亮。
"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阿瑪拉開始覺醒了。"鏡中的尤利婭說,"聽著,姐姐,國王的血脈里流淌著吞噬魔力的詛咒。我的父親、他的父親,世代都在尋找金色花,因為他們無法自己產(chǎn)生魔力..."
佩金的指尖觸碰鏡面,激起一圈波紋。尤利婭的影像模糊了一瞬,又變得清晰。
"阿瑪拉是不同的。她是第一個完全由魔力孕育的生命,不需要宿主。"尤利婭的影像開始閃爍,"保護她,直到月相完成三輪循環(huán),那時她將足夠強大..."
影像突然扭曲,尤利婭最后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手環(huán)會指引...去沼澤女巫那里...記住,愛不是囚禁..."
鏡子變回普通銀鏡,映出佩金蒼白的臉和阿瑪拉淚痕未干的小臉。嬰兒已經(jīng)停止哭泣,好奇地伸手去抓鏡中的倒影。她的手指穿過鏡面,竟然真的抓住了什么——一縷微弱的金光沒入她的花瓣胎記。
第七天破曉前,佩金帶著阿瑪拉悄悄離開洞穴。狐貍給了她一張地圖和一把淬了銀的小刀,巨人默默往她的行囊里塞了一包凍干的狼奶。
"向東走,"狐貍最后叮囑,"沼澤女巫認得尤利婭的印記。"
晨露打濕了佩金的靴子。阿瑪拉被裹在熊皮襁褓里,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當?shù)谝豢|陽光照在嬰兒臉上時,她睜開了銀灰色的眼睛——那顏色和佩金如出一轍,但瞳孔深處跳動著金色火焰。
"早安,小怪物。"佩金輕聲說,手指輕撫阿瑪拉的金發(fā)。嬰兒抓住她的手指,咯咯笑起來。
這個笑容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剖開佩金冰封的心臟。她突然想起高塔里那些年,尤利婭也是這樣對她笑,而她總是別開臉,假裝沒看見那眼中的期待。
"這次會不一樣..."她對著晨風承諾,不知道是說給阿瑪拉、尤利婭,還是曾經(jīng)的自己。
沼澤比地圖上顯示的更近。第三天中午,腐水的氣味就飄進了佩金的鼻腔。阿瑪拉變得異常安靜,花瓣胎記持續(xù)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暈,驅(qū)散了沼澤的寒意。
當她們穿過一片蘆葦叢時,手腕上的金紋突然發(fā)燙。佩金警覺地轉(zhuǎn)身,正好看到狐貍所說的標記——一棵枯樹上掛滿了人骨風鈴,最粗的樹枝上坐著個穿綠袍的老太婆,正用沒有瞳孔的眼睛"看"著她們。
"銀發(fā)女巫和金色花。"老太婆的聲音像蛙鳴,"我聞到了尤利婭的味道。"
佩金本能地護住阿瑪拉:"她讓我們來找你。"
沼澤女巫跳下樹枝,動作出奇地輕盈。她枯瘦的手指撫過阿瑪拉的金發(fā),嬰兒不但沒哭,反而伸手去抓女巫的綠袍子。
"聰明的花兒。"女巫咯咯笑,"她知道誰有奶水。"
佩金這才注意到女巫的胸部腫脹,袍子前襟有深色奶漬。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xiàn)在腦海:"你...哺乳過尤利婭?"
女巫的白眼珠轉(zhuǎn)向她:"不止她。每一代金色花都經(jīng)過這片沼澤。"她突然扯開袍子,露出干癟的乳房——上面布滿了牙印,最新的還在滲血。"昨天剛送走一個黑發(fā)小子,也是尤利婭的血脈。"
佩金如遭雷擊。尤利婭有孩子?什么時候?但女巫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沼澤深處,骨風鈴在她身后叮當作響。
"跟上來,銀發(fā)女?;▋吼I了,獵犬也近了。"
女巫的小屋建在鱷魚背上。當這只龐然大物浮出沼澤時,佩金差點拔出銀刀。但阿瑪拉興奮地揮舞小手,鱷魚居然溫順地低下頭,讓她撫摸自己粗糙的鼻梁。
"鱷魚媽媽喜歡純凈的魔力。"女巫把她們拉上龜殼屋頂,"不像那些骯臟的獵犬。"
屋里堆滿了各種古怪的標本和藥瓶。女巫從一個水晶瓶里倒出粘稠的綠色液體,示意佩金喝下。
"恢復魔力用的。"見佩金猶豫,女巫補充,"尤利婭的配方。"
液體嘗起來像薄荷和鐵銹的混合物。喝完后,佩金腹部的疤痕一陣灼熱,但確實恢復了些許力氣。女巫把阿瑪拉抱到角落的搖籃里,開始解衣襟。
"等等,"佩金攔住她,"先告訴我尤利婭的事。那個黑發(fā)男孩..."
女巫的白眼珠閃過一絲狡黠:"你以為金色花只能通過子宮傳承?"她指向佩金手腕上的金紋,"尤利婭比你想的聰明。她把魔力分散在七個'花朵'里,阿瑪拉只是最成熟的一朵。"
佩金突然明白了。尤利婭不是要保護阿瑪拉,而是要保護所有分散的魔力繼承者。而她,曾經(jīng)的囚禁者,現(xiàn)在成了保姆。
"獵犬會追蹤最強的那朵。"女巫把**塞進阿瑪拉嘴里,"所以你要做選擇:帶著黎明引開它們,還是留在這里哺育其他花兒?"
屋外突然傳來犬吠聲。不是普通的狗,而是那種喉嚨里含著硫磺的咆哮。阿瑪拉松開**,花瓣胎記驟然發(fā)亮。女巫的鱷魚坐騎不安地甩動尾巴,撞得小屋一陣搖晃。
佩金看向窗外——沼澤邊緣的蘆葦叢中,十幾雙血紅的眼睛正朝這邊移動。最前排的獵犬已經(jīng)露出獠牙,口水滴在睡蓮上發(fā)出腐蝕的嘶嘶聲。
"選擇時間,銀發(fā)女。"
佩金抱起阿瑪拉,嬰兒的金發(fā)像陽光下的麥浪般閃耀。她想起尤利婭鏡中的話,想起高塔里那些年,想起地牢里交換的血液與魔力。
"給我那個。"她指向墻角一副銹跡斑斑的鐐銬。
女巫挑眉:"那是束縛魔力用的。"
"我知道。"佩金平靜地說,"給我戴上,然后帶阿瑪拉從水下通道離開。"
當冰涼的金屬扣上手腕時,佩金感到一陣熟悉的束縛感——就像當年尤利婭被金發(fā)纏繞。阿瑪拉似乎感應到什么,突然哭起來,小手抓著佩金的衣襟不放。
"噓,小怪物。"佩金親吻她的額頭,"這次換我來做囚籠。"
女巫用綠袍子裹住阿瑪拉,從地板暗門跳入沼澤。佩金深吸一口氣,推開小屋的門。獵犬們同時抬頭,硫磺色的口水流得更兇了。
"來啊,畜生們。"她晃了晃鐐銬,銀色的魔力抑制符文開始發(fā)光,"你們要找的金色花在這里。"
第一只獵犬撲上來時,佩金笑了。她想起尤利婭最后的話——愛不是囚禁。但有時候,囚禁是愛的開始。
鱷魚潛得越來越深,阿瑪拉的哭聲漸漸聽不見了。佩金迎著獵犬走去,手腕上的金紋最后一次發(fā)燙,然后永遠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