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的清寒，像無聲的霧氣，悄然透過“溫園”厚重的窗欞，沁入主臥。光線被厚重的絲絨窗簾過濾，只在邊緣勾出朦朧的暗金輪廓。空氣里浮動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靜。

大小姐在這片寂靜里猛地睜開了眼。倒不是被光亮驚醒，而是腹中驟然縮緊的一陣銳痛，仿佛有冰冷的針順著神經(jīng)一路直刺上來。她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細(xì)瘦的手指隔著柔軟的絲質(zhì)睡裙布料，緊緊捂住上腹。那點未散的睡意被疼痛徹底擊碎，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她緩緩側(cè)過身，動作間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氣，那般遲緩而沉重。手指在床頭柜上摸索著，藥片與水杯的輪廓在她指尖模糊地顯現(xiàn)，卻像是隔了一層無形的阻礙，難以迅速觸及。

冰涼的清水裹著藥片滑下喉嚨，刺激得她微微蹙眉。藥效來得并不迅疾，疼痛像退潮般一絲絲緩慢抽離，留下劫后余生的虛弱和殘留的鈍感。她終于松開緊繃的身體，緩緩躺平，任由視線失焦地投向素白天花板繁復(fù)的淺浮雕花紋。

身體的警報漸漸平息，但大腦卻不肯安靜。那個破碎、模糊的夢境的碎片頑固地浮現(xiàn)出來——一片昏暗不明的背景，一個完全看不清輪廓、甚至連是男是女都無從分辨的身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般癱坐在地上，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東西……像是個相框？抑或是別的什么……那影子肩膀劇烈地抽動，無聲的哭泣撼動著整個畫面，濃郁的悲傷幾乎要溢出來，沉甸甸地壓上美暮辭的心口。

她困惑地盯著天花板上那些光影流動出的朦朧樹影痕跡。

美暮辭那是誰？是誰在哭？抱著的是什么？

努力回想的結(jié)果，只是引來一陣輕微的、殘留的胃部痙攣。那夢境的核心像被濃霧鎖住，越是靠近，越是朦朧。算了，她有些無力地閉上眼。也許只是個毫無意義的混亂信號，身體不適的副產(chǎn)品罷了。

許阿姨暮暮

許阿姨聲音溫和

美暮辭謝謝許姨

大小姐接過水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谋凇?/p>

她回到二樓臥室那間向陽的書房，習(xí)慣性地取出了那本深藍(lán)色天鵝絨封面的厚厚日記本。指尖翻開紙張的沙沙聲在靜室里格外清晰。她提筆，字跡流暢柔韌，從晨起的疼痛，寫到那團解不開的夢魘迷霧，再記錄下許阿姨溫暖適口的早餐。最后落筆頓了頓，終究沒有在那條關(guān)于不明夢境的記錄旁再添上任何注解——一團墨漬悄然暈染開，覆蓋了原本預(yù)留的空白。她合上日記本，仿佛也關(guān)上了一個小小的盒子，隨手拿起書桌旁攤開的小說，指尖撫過紙張冰涼的觸感。

書頁剛翻過幾章，手機便突兀地打破了書房的寂靜。屏幕上跳動著“蕓依”的名字。大小姐按下了接聽鍵。

【“打電話”】

許蕓依小暮辭！

許蕓依活潑的聲音瞬間充盈了安靜的空間

許蕓依起床了吧？難得放一天假，天氣多好啊！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悶在家里多沒意思。

大小姐幾乎能想象出電話那頭，許蕓依揚著眉毛、眼神發(fā)亮的樣子。她略微遲疑

美暮辭在家看書也……

許蕓依也什么也！

許蕓依截斷她

許蕓依書什么時候不能看？今天陽光多金貴！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帥哥……呃，不對，看看大好河山！你就當(dāng)……陪陪我？我開車到溫園門口接你？很快！

她話鋒轉(zhuǎn)得飛快，聲音帶著幾分不由分說的急切。

大小姐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心頭那點淡淡的因夢境而起的滯澀，似乎被這明快的聲音推開了一些。

美暮辭嗯，好吧

她終究應(yīng)了一聲。不是她多愛往外跑，只是自從升上高一，各自忙碌，她和蕓依這樣純粹的悠閑時光，確實少了許多。

她們又閑聊了幾句學(xué)校的瑣事，才掛了電話。大小姐將書頁折角做好記號，合上書，起身走進(jìn)衣帽間。鏡子里映出纖秀的身影，蒼白的臉頰在換上一件領(lǐng)口鑲著細(xì)密白色絨毛的淺杏色厚呢外套后，似乎被暖色襯得柔和了幾絲血色。

等她下了樓，許蕓依那輛顏色鮮亮的小跑車已經(jīng)停在溫園雕花的大門外，引擎發(fā)出輕微的響動。車窗降下，露出許蕓依帶著太陽鏡的笑臉

許蕓依效率！

她得意地?fù)P了揚下巴。比她大三歲、已經(jīng)成年的許蕓依，在這個十五歲大小姐面前，總有點長姐的架勢。

車子流暢地匯入冬日上午稀少的車流。許蕓依專揀那些有陽光照拂的道路走，車?yán)锪魈手p快的音樂，夾雜著許蕓依東拉西扯的談天說地。她們?nèi)チ顺墙夹陆ǖ奶厣℃?zhèn)，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身上，冷空氣清新凜冽。在小鎮(zhèn)的手作店，大小姐被許蕓依塞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熊玩偶在懷里，理由是“冷冰冰的少女需要點柔軟的東西暖暖心窩”；在湖邊棧道，又被許蕓依拉著咔嚓咔嚓拍了一大堆笑得很“傻氣”（許蕓依原話）的照片；午飯在一家需要預(yù)約的精致餐廳，對著窗外的枯山水庭院，許蕓依眉飛色舞地講著她公司的趣事。

站在湖邊的木欄桿旁，風(fēng)拂過水面，吹動大小姐頰邊的柔軟發(fā)絲，帶著水汽的清冽灌入肺腑。許蕓依的手臂親昵地繞上她的肩頭，溫暖的體溫透過布料傳遞過來。

許蕓依開心點兒了吧？

許蕓依聲音里的笑意褪去了幾分，多了一絲沉穩(wěn)的關(guān)切

許蕓依早上臉色還那么白，現(xiàn)在看著好多了。你那胃啊，老毛病，好好化療配合治療，別胡思亂想，沒事的

大小姐沒有應(yīng)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順勢微微往她臂彎里挨緊了些。冬日清冽的風(fēng)拂過臉龐，胸臆間那股盤踞不去的滯重感和夢境的余影，似乎在好友身上那股鮮活生命力的烘烤下，悄然消融了一部分。湖水倒映著疏朗的樹影和淡藍(lán)色的天空，視野開闊起來。

林管家站在溫園的回廊下目送她們離開，眼里是全然的信任。許阿姨看著大小姐臉上那層淡淡的愁緒消散，眼底也漾開寬慰的笑意。

暮色四合，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時，亮紅色的跑車穩(wěn)穩(wěn)停在了溫園門外那兩盞古典鐵藝路燈灑下的光暈里。

大小姐推門下車，冷空氣瞬間裹了上來，她不自覺地將外套攏緊了一點。

許蕓依進(jìn)去吧，冷死了

許蕓依坐在駕駛座上催促，接著又叮囑

許蕓依小朋友好好休息！好好吃飯！下次見面不能讓我看見你又瘦了！還有……兩周就放寒假了！

她的眼睛在車內(nèi)燈光下亮晶晶的

許蕓依到時候帶你去滑雪？或者泡溫泉？保證把你從題海里徹底撈出來！

美暮辭嗯

大小姐臉上有了真切的笑意

美暮辭好，都聽你安排

許蕓依揚起大大的笑容，揮揮手

許蕓依乖，快進(jìn)去！外面寒氣重。

大小姐卻沒有立刻轉(zhuǎn)身，站在昏黃的燈影里，靜靜看了許蕓依幾秒。暖黃的光線在她纖巧的下巴和頸項勾勒出柔和的光暈。許蕓依臉上的笑容依舊張揚，但眼神里卻多了一點等待的耐心。終于，大小姐也抬起纖細(xì)的手臂，朝她揮了揮。兩人互相凝視片刻，仿佛進(jìn)行了一場無聲的確認(rèn)。而后，美暮辭才轉(zhuǎn)身，推開沉重的雕花鐵藝大門，身影一點點沒入溫園深沉的暖光和陰影里。

許蕓依一直看著溫園那扇大門完全合攏，隔絕了門外清冷的夜色，這才收回目光，發(fā)動車子，紅色的尾燈劃破夜色，匯入城市的車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