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收拾心神，面上復又端出那副慣常模樣來。

　　將方才寫就的那張素紙仔細折好，夾入采買冊中，遞與蓉媽媽道：“媽媽將單子收了，拿去回夫人的話便是。”

　　蓉媽媽接過冊子，揣進袖口里，借著說閑話又把浣碧夸了一通才離開。

　　送走了蓉媽媽，浣碧有些心累地靠著冰涼的門板發(fā)呆。

　　屋內(nèi)重歸寂靜，方才那些刻意堆起的笑容、滴水不漏的應對，此刻均被卸下，獨留一種被掏空般的疲乏。

　　她以為自己那點隱秘的、不該有的念頭，隨同少時那份天真爛漫，被埋葬在心底，早已不知輪回多少次了。

　　這些年，她勤勉、謹慎、識時務，做著一個本分丫鬟該做的一切，努力將自己打磨成“浣碧姑娘”該有的樣子。

　　可偏偏就是蓉媽媽那幾句不經(jīng)意、帶著試探的關懷詢問，似是一味藥引子，將塵封的委屈與不甘，曝露在她面前。

　　讓她想視而不見都不行。

　　原來，它們從未真正消亡，不過是蟄伏在血肉深處，等待著任何一個冒失的觸碰。

　　“明明同樣是老爺?shù)呐畠?，為什么長姐是小姐，我卻是奴婢？” 這個幼時就盤踞在心底的巨大疑問，在此刻的寂靜里格外清晰。

　　那時懵懂，以為這世界非黑即白，只覺不公，滿心怨憤，恨不能向所有人質問。

　　后來識了字，讀了書，漸漸知曉了道理、尊卑綱?！_實明白了許多，但并沒有得到真正的救贖，反而讓她的思緒更加混亂。

　　她是該恨那個放任情感，敢做不能認的父親？還是恨自己那連姓名都模糊、早早撒手人寰的賤民母親？亦或是恨這生來便如此不公的命運？

　　怨誰恨誰，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那一點血緣的聯(lián)系，似一道無形的天塹，終日橫亙在那里，將丫鬟浣碧與小姐甄嬛分割兩端，涇渭分明。

　　一邊是掌上明珠，享受與生俱來的尊榮與父愛；一邊是泥淖塵埃、謹小慎微，連血脈的牽系都成了莫大的忌諱。

　　這才是最深的痛苦——不是不知道原因，而是看清了那堵由禮法尊卑鑄成的圍墻，如此高大堅固，非人力可撼動。

　　也并非無處怨懟，而是怨懟本身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

　　她不止一次的告誡自己，執(zhí)著于此，既改變不了她是“老爺女兒”的事實，也改寫不了她“身為奴婢”的命運。

　　除了將她反復投入煎熬的火海，不斷舔舐那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毫無用處。

　　可她還是在意的。

　　這份在意隨著她的成長，發(fā)生了異變，已經(jīng)無關她個人的身份地位，甚至漸漸無關父愛的多寡。

　　她更在意的，是這血脈相連卻被綱常禮法生硬斬斷的悖逆；是口口聲聲尊奉仁義道德、講求溫良恭儉的體面人，轉過身去，卻又理所當然地揮使著奴仆的荒謬！

　　窗外的光線西斜了一點，落在她垂落的手指上，她的注意力，被光線中的塵埃吸引。

　　良久，浣碧慢慢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